顾少卿将政务全交给范柏舟,便带了一队人马离开幽州,南下去迎牛进达。牛进达怎么说也是钦差身份,场面上的功夫丝毫不能懈怠。若让他自行前往幽州,不单于理不合,顾少卿也不大放心。
和顾少卿同行的还有莫无忧和耶律明珠,以及那四个契丹武士。他们虽然目的不同,可出莫州之前,正好能行做一路。
莫州在幽州以南,再往下便是瀛州。瀛州一带和关中接壤,已然成了边关,要迎接牛进达,这个地方正合适。莫无忧要去的清苑县地处莫州西边,进了莫州便须改行。分手之时,顾少卿拨了十几名侍卫随行,并且交代下话来,所行到此为止,切不可继续南下。毕竟瀛州一带,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顾少卿辞别莫无忧等人,带队又行了两日,这才到得河间。瀛州刺史吕融早迎了出去,双方见过礼,整队朝城内开去。
顾少卿只见过吕融一次,但对此人的印象却是很深。自己和燕王商议掉府兵北上时,吕融曾经上书力谏。虽然最后还是依了燕王的意思,可吕融这名字却留在了顾少卿心里。
“吕大人。”一边走着,顾少卿一边询问道:“牛将军是否就在城中?”
“不错。”吕融苦笑道:“这位牛将军别的还好,只是动不动就要骂娘。”
顾少卿笑了。他知道牛进达的脾气。别管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定要骂几句才痛快。吕融是个儒生,对这等军人本就不大喜欢,何况牛进达对他还不大尊重。
“那人就这个样子,跟燕王说话也改不了口。”顾少卿笑了笑,道:“你若是觉得亏了,便骂还给他,他也不会脑。”
吕融摇摇手,无可奈何的笑道:“罢了!反正他快走了,我惹他做甚?”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看了顾少卿一眼,欲言又止。
顾少卿何等精明,马上道:“吕大人,有什么话不妨将在当面。”
“还是那件事情。”吕融慢吞吞的说道:“我依旧觉得,把守军抽调走并不妥当。现在瀛州也就七千不到,万一出了点问题……”
“吕大人,您的话本没错,可燕王做事要看全局。”顾少卿扯了扯缰绳,凑近了吕融的马,“若不调兵,则渝关危矣,而瀛州也未必能够自保。眼下就是赌博,一共就这些筹码,总要赌的有重点才行。”
“再说……”顾少卿突然顿住了。他本要说即便瀛州失守,也无碍全局,可又觉得此话不妥,于是咳了两声,不再说话。
吕融侧目看了顾少卿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便也不再提起此事。
队伍到了城下,见城门大开,两队士兵分列两旁,每人肩上扛了一面大旗,正在迎风招展,当真是一副威严庄重的仪仗。顾少卿一笑,心道这也算是钦差待遇了吧。而自己要接的真正钦差还在府衙中歇着,单等自己去迎。
顾少卿让队伍在城中自行驻扎,便由吕融陪着,前往府衙去见牛进达。还没进门,就听里面有人骂道:“他娘的!外面是谁?又来吵老子喝酒?”
吕融看了看顾少卿,一脸无奈。顾少卿哈哈一笑,迈步进了大门,一便笑骂道:“老牛,你真他娘的好大架子,让我巴巴的从幽州跑来接你!”
屋子里面,一条壮汉正拿着酒樽痛饮,满脸的胡子都被湿成了乱糟糟一团。听顾少卿这话,他一下蹦了起来,瞪着一双牛眼死死盯住走进来的两人。
“哈哈!顾小子!顾先生!”牛进达几步走到顾少卿面前,咧着大嘴笑起来。“你他娘的这话我不明白,谁让你接了?”
“还能有谁?”顾少卿朝吕融撇撇嘴,笑道:“本来我说老牛是我和燕王的老朋友,他要来,就让他自己过来,幽州还有谁拦他不成!”
“就是!我也这么说的!”牛进达两只熊掌相互一击,气哼哼的看着吕融。
顾少卿摇头道:“可吕大人说不行,牛将军本身便是大将军,眼下又是朝廷钦差,如何也不能怠慢了。非要我用迎钦差的规矩来办。这不,我带了人,大老远从幽州赶来,还累你老牛在这儿委屈了这些时日。”
“啊?”牛进达一听此言,颇感尴尬,一只大手把头皮抓的咔咔直响。半天,他终于笑道:“倒是我老牛错怪吕大人了。哈哈,吕大人,你是读书人,千万莫跟我这大老粗一般见识。”
吕融一愣,忙道:“不敢不敢。牛将军言重了。”
顾少卿一笑,道:“这个都不要提了,快去上一桌酒席,今天我和老牛不醉不休!”
※ ※ ※ ※
顾少卿在三河只呆了一日,第二天便率队返回幽州。一路上,顾少卿和牛进达谈天说地,实则是心不在焉,总想着如何能从牛进达口中套出些话来。牛进达为人性情豪爽,是个不封口的话篓子,问他一句,能回上三句。
可即便如此,顾少卿竟也问不出个大概。若不是牛进达城府深的可怕,便是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顾少卿当然不信牛进达有什么城府,于是便怀疑起朝廷起用牛某人的真实目的了。他特别想问问牛进达来幽州的用意,不过这话太过直露,一时也不好开口。
倒是牛进达先开口了。他上次来幽州还是十几年前,这次故地重游,免不了心生感慨。当时正值日落,斜阳倚在远方的山梁间,原野上金光灿烂,一片通透,随风抖动的大旗似乎包裹着金黄色的火焰,跳动不休。
牛进达迎风仰起头,赞道:“他娘的好景致!一到幽州,好像这老天都高了许多!”
“老牛是没出过关吧?”顾少卿笑道:“你要出关看看,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阔!”
“嗬,你看不起人?”牛进达白了顾少卿一眼,咧着嘴道:“老子打过突厥,跟着二殿下一直打到丰州!嘿嘿,那地方你去过?”
说到这里,顾少卿还真被勾起了好奇心,因为这件事情,一直是大唐最具传奇色彩的故事。他不由得问道:“老牛,听说当时是二皇子领兵,可是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牛进达不容置疑的挥着手,神色间极为尊崇。“当年二殿下才十六岁,打起仗来……嘿!自从那次,我老牛才知道什么叫打仗,一辈子没白活!”
“这么厉害?”顾少卿心中格登一下,他知道,牛进达是个直肠子,绝不会随意替人吹嘘。
牛进达话音才落,边上一名领军校尉说话了:“牛将军,要比起来,二殿下和我们薛将军谁更厉害?”这一路走来,人人都摸清了牛进达的脾气,逐渐的说话也就少了许多忌讳。
牛进达一听,连连摇头道:“差得多,差得多!”他见周围军士都是一脸的不服,便道:“在松州,薛礼打仗我是见过的。这两年他名声响得很,我也知道。可要比起二殿下,终究不如!别的不说,就说眼下。他薛礼加上裴行俭,怎么连个契丹都没干掉?”
这话让人没法反驳了。虽说此一时彼一时,可契丹终究无法跟强盛的突厥相比,牛进达此言一出,众人虽不服气,却也没话可说了。
“这么厉害……”顾少卿沉吟了片刻,突然道:“对了,老牛。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这次去幽州,可不一定能见到燕王。”
“怎么?”牛进达愣住了。
“没别的事情,燕王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就是闲不住的。”顾少卿轻松的笑了笑,道:“他去前边督战了,当年在松州,不也这样?”
“哦——”牛进达会意的点点头,一边咧开大嘴笑道:“不错不错,燕王就是这脾气。”
“所以说呢——”顾少卿看了他一眼,故作随意的说道:“你要是有什么急事,跟我说也是一样。”
“没什么事情。”牛进达摆了摆手,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来拜见燕王的。”
“老牛,你别不够朋友,这话不实吧?”顾少卿侧过头去,贴近了他小声道:“没什么事你会大老远的跑过来?骗鬼呢?”
“唉?我骗你干什么?”牛进达一下子急了,高声道:“骗你我是王八!”此言一出,周围人轰的大笑起来。看惯了薛礼和裴行俭的做派,都觉得这个牛大将军实在有趣。
“笑什么?我说的可是真的!”牛进达不满的四下看了一眼,然后朝顾少卿道:“反正朝廷让我来的,我哪知道什么古怪?”
“朝廷让你来的?”顾少卿一怔,不自觉的问道:“朝廷让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拜见燕王!”牛进达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顾少卿问话有些夹杂不清。
顾少卿自语道:“竟是这样?”他念叨了片刻,突然问道:“太子和二殿下现在可好?”
牛进达摇头道:“这可不清楚。我一直在云阳练兵,好久没回过长安了。”
突然,一种怪异的感觉缠扰住顾少卿。让他觉得眼前的事情很不对劲。牛进达肯定没有说谎,而且是知无不言的。既然这样,朝廷为什么放心的让这个人带兵,莫非真的打算让他取幽州不成?
朝廷为什么无端的让牛进达来见燕王?若是刺探虚实,此人绝不是个好人选。而牛进达偏偏对长安的情况一无所知,从这方面看,派他来幽州倒也是可以理解……
顾少卿试探着说道:“也好,到了幽州,燕王或许就得胜而归了,咱们正好赶上庆功宴!”
“哈哈,那可好得很!”牛进达大笑起来,“说实话,我老牛还真没兴趣打那帮契丹人。这次见到燕王,不但要喝庆功酒,还要顺便讨杯喜酒尝尝!”
“哦?”顾少卿颇为有趣的一笑,“什么喜酒?”
“你给我装糊涂?”牛进达笑的颇为诡谲,小声道:“难道燕王和那个安远公主还没成其好事?”
顾少卿摇头一笑,淡淡的道:“你想哪去了,没有的事情。”
见对方不大想谈,牛进达也不好再问,只是想不明白,这天经地义之事,怎么成了“没有的事情”?
又行了两日,已经抵达幽州境内。一进幽州,便嗅到一种不同的气氛。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可总觉得四处紧绷,空气似乎都不通畅。
或许人人都看出了些苗头,队伍无形中加快的步伐。傍晚,顾少卿等人抵达了幽都城,却为城中的景象大吃一惊。
幽州的傍晚本来最是热闹。往常这个时候,正是华灯初上,炊烟四起。桔红色的灯光点燃了晚霞,幽都城笼在一片橙红的雾霭中。街上货架林列,眩人眼目,叫卖声,谈笑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都散入这淡淡的霞光中了。
而现在大不一样。街上竟没几个行人,摊贩也就剩了往常的一半,有气无力的吆喝着。见没什么人来,好多人正忙着收摊,看似十分匆忙慌乱。只有天边的晚霞依旧,却是过分的红了,好似水盆中滴入了几滴鲜血。
这是怎么了?顾少卿大为惊讶,忙派了一人去路旁打听,没过多时,那人面色苍白的跑了回来,贴在顾少卿耳边说了一句话:
渝关失守了。
只有五个字,又是耳畔私语,却犹如惊雷般把顾少卿震的发楞。他怔怔的看着那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
“渝关失守了。”那人看了看远处的牛进达,小声的重复了一遍。
渝关失守?若没见到幽州的情景,顾少卿只道这是个笑话。想来也是,渝关地势险要,坚不可摧,又有裴行俭和薛礼两员名将镇守,怎么会轻易就丢了?
“那燕王怎么样?两位将军呢?战况如何?”顾少卿急急问道。
那人摇摇头道:“这个他们也不清楚,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是这样?”顾少卿突然意识到自己未免心浮气躁,忙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这话不能对别人讲!”
那人刚退回队里,牛进达便凑了过来,奇道:“老顾,你这是怎么了?突然丢了魂似的?”
顾少卿强笑道:“没什么,突然想到些要紧的私事,却是不相干的。”
牛进达却想得偏了,咧嘴笑道:“私事?那我便不问了。”
顾少卿哪顾得他想些什么?只要牛大将军不追问,便谢天谢地。当下也不多言,急忙赶奔迎宾阁。地方本就收拾好了,好酒好菜的招待,牛进达毫无不满之处。顾少卿心中有事,应付两句便辞了出来。他暗中嘱咐,渝关城破之事,任谁也不能乱传,更不许让牛进达知道。
顾少卿只带了几个随从,急忙赶往范府。他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若是传言,是谁传出来的。若是实情,那前方战况到底如何,幽州又该怎么布防?
谁知他正闷头干路,却听有人喊他,“顾先生,顾先生!”顾少卿猛然回头,却是一个王府侍卫,神色极为慌乱。
“您在就太好了!”那侍卫三两步跑过来,道:“我们公主本说请范先生,谁知您回来了,再好没有了!”
“怎么?”顾少卿还没太明白。
“公主说请您过府一趟!”
“这时候?”顾少卿看看天色,犹豫道:“不大合适吧。”
“嗨,顾先生,都什么时候了!您还顾忌这些?”那侍卫有些急了,说得面红耳赤。
顾少卿一想也是,便掉头跟这侍卫走了,一边问:“到底什么事情?”
“您还不知道吧?渝关失守了!”
“这,我略有耳闻。”顾少卿放缓了步子,认真的看着他,“然则是真的?”
“这错不了的!”那侍卫道:“平州一带有百姓逃难来了,说燕军惨败呢!”
顾少卿心头一沉,却道:“按说没这道理。”
那侍卫叹了口气,道:“我也这样想的,可它怎么就出了呢?”言语间,十分的疑惑不解。
顾少卿也不明白,可他心中却打定了一个主意。公主找自己,无非是问燕王的平安,他虽然并不知晓,却无妨装出知情的样子,以便安慰。想到这里,他略定了定神,神色渐渐回复如常。
几人走的急,一会儿便到了王府。顾少卿在侍卫的引领下,径直进了前厅。厅中只燃着两根红烛,突突的跳动着。烛光下,一个白衫女子秀眉轻蹙,柔美的面庞略带愁容,正是陈寒衣。
听到脚步声,陈寒衣转过身,投来轻轻一瞥。灯火摇曳不定,顾少卿却看她眉间仿佛凝了整个世界的轻愁,不由得一时呆住了。
陈寒衣却微微张大了眼睛,奇道:“顾先生?你竟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