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平康里,当真是个好去处。此乃秦楼楚馆之地,有的是华丽俗艳的楼阁,多少寻花问柳、倚红偎翠之辈趋之若鹜,于是笑语不绝,夜夜笙歌,成了长安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这些日子,平康里格外热闹。刚放了榜,榜上榜下,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个个漫卷诗书喜欲狂,便是平素老成持重之辈,此时也不免有些忘形了。同一榜出身的定然要聚上一聚,而首选之地,向来都是平康里。似乎只有在这些莺莺燕燕面前扬眉吐气,这十年寒窗才算真的没白费功夫。
平康里最有名的青楼当属琴瑟轩,盖取诗经“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意思。名字别致,装饰也很清雅,不知情的,还真当这里是弹琴会友之所。只是偶有艳装女子于门口美目转动,顾盼间风情万种,提醒着过路之人这是个什么所在。
宋明康是这里的老主顾了。他是长安人,家境殷富,薄有才名,很早便混迹风月之所,流连于红粉之间。此次科考,他有幸中了明经科,仕途在望,家中更无人管制,也就任由他放荡。
人逢喜事精神爽,宋明康脸上红光外露,嘴角眉梢都透着得意。几个平素相熟的朋友着意奉承,更让他如坠云雾,飘飘忽忽了。
“都记我帐上。”宋明康随手一划,将那几人都点了一遍,笑着朝老鸨道:“十三娘,今天高兴,您好歹给我个面子,把二楼雅阁清一清。”
十三娘面上堆着笑,却露出了几分难色,道:“宋公子,楼上雅阁已经包出去了……”
宋明康一愣,道:“包出去了?”他沿着木梯往楼上看,果然见雅阁有灯火透出,凝神一听,仿佛还有绵绵丝竹之声。一般在琴瑟轩包楼的,非富即贵,宋明康不欲惹事,心头却隐隐生了不快。
“那就算了。”他冷哼一声,道:“叫你们的花魁石玉仙出来,我们相熟,直说我来了便可。”
十三娘迟疑了一下,陪笑道:“宋公子,真个不凑巧,玉仙也在楼上陪客呢……”
宋明康大怒,喝道:“偏偏好事都让楼上的占了不成?我倒看看谁有这样大的脸面!”说着话,抬腿就朝楼上闯去,随来的几人跟在后头,端得气势汹汹。
若在往常,宋明康也没这么冲动,他本非莽撞无脑之辈,否则怎中得明经科?只是他本来极为高兴,却被人接二连三扫了兴致,加上几杯酒水下肚,立刻如着了火的爆竹,腾的炸开了。
况且,他还有自己的算计。一般来讲,楼上的不会是朝官。虽然大唐风气比较开通,官员宴客时常会请些才貌双全的风尘女子助兴,不过,也仅此而已。高官专门来青楼狎妓,传出去毕竟影响官声。
像他这等士子,反倒不必太过在意,只要尚未得官,尽可放浪。今后改了,还可博得浪子回头的美誉,当年的风liu韵事,也不过是少不更事,一笑了之罢了。
想着这些,他便底气十足,一双脚将楼梯踱得咚咚直响。等上了楼来,见雅阁的大门掩着一半,另一面垂了珍珠帘幕,一股暖香透帘而出,熏得宋明康心神一荡。他一眼扫去,里面朦朦胧胧,人影交错,约莫有二十来人!
竟有这么多人?宋明康犹豫了一下,停住了步子,朝门边上一少年招了招手。那少年十六七岁,一身书童打扮,眉目极为清秀。如今懒洋洋的靠在门边,想是在等着主人使唤。
少年见他招手,把眼皮一垂,不欲理睬。宋明康正待发怒,少年又不知怎的改了主意,笑着上前道:“这位公子什么吩咐?”
“你家主人可在里面?”宋明康问。
少年点点头,道:“您有什么事情不成?”
宋明康一窒。他本循着一口火气上来,可见对方人多,登时有些气短。再和这书童说了两句话,便怎么也寻不到刚才的心境了。
可若就这样回去,岂不让人看了笑话?他想了想,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淡地道:“也没什么,见这里如此热闹,想有高人在座,便起了拜会之心。你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新榜明经科的宋明康来拜。”
那少年看了看他,突然笑了,“我便是刚被赶出来的,可不敢打扰我家公子。这位公子想要拜会,何不自己去?”
宋明康本觉得自己这番话有理有节,不卑不亢,谁知竟被这书童给顶了回来。他登时心头火起,狠狠地瞪着那少年,暗骂:好个无礼的小子!谁知少年却理都不理,依旧一副无所谓的笑。
“也罢,本公子正要拜会!”宋明康赌了气,便不再理会这书童,迈步就往雅阁里闯,谁知珠帘一掀,正有人出来,险些撞了个满怀。
“你……”那人有些不快,正要发作,及待看清对面之人,突然笑了,“巧了,这不是宋公子吗?”
宋明康也认出了他。此人行何,名士参,是长安进士团的团司。平常于风月之所,两人常常碰面,算是点头说话的交情。
所谓进士团,倒并非是由进士组成,而是一个为新科进士操办俗务的团体。盖因进士及第后应酬太多,往往应接不暇,他们便负责操办所有程序,从中收取一定报酬。这性质,有点类似于现代的婚庆公司了。
团司就是负责人了,宋明康一见是他,不由一愣,下意识地朝里面望了望,奇道:“怎么?何相公请客?”
何士参咧嘴一笑,道:“宋公子说笑话呢,我老何哪有这样的头面?这些时候当然是忙生意,里面坐的全是主顾。”
“哦。”宋明康点点头,心中泛起了莫名滋味,淡淡的道:“都是进士么……”
“对了,还没给您道喜,取中明经科了!”何士参道喜话刚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探头朝楼下喊道:“十三娘,差人去买几张胡饼,记得要辅兴坊的!”
听到楼下答应,何士参满意的一笑,抬头对宋明康道:“得罪得罪!有个公子就点名要的,又拖不得……”
“哦,”宋明康摆摆手,意兴阑珊的说道:“这东西是拖不得,赶紧买,趁热吃,不然就没了味道。”
“毕竟是宋公子,没您不知道的!”何士参挑了挑大指,又问道:“对了,您上来访友?”
“没什么,走错路了。”宋明康不再说话,转身慢悠悠朝楼下走去,适才那春风得意的喜悦早就无影无踪,甚至连一腔的怒火也消失不见了。
留在心里的,只剩下一份苦涩,和一点酸溜溜的味道。
“进士吗……好了不起了……”
何士参回到阁内,立刻有人问道:“老何,刚才外面的是哪个?”
“刚才的么?”何士参笑道:“是宋明康宋公子,也算是个风liu人物,今年明经科中了。”
那人一听,晒笑道:“明经科中了?也算什么风liu人物!”
原来,当时科举虽有几种不同的渠道,却以进士科最难,也最风光。这些考中进士的,个个目高于顶,哪里看得上明经中人?
何士参没再答话,只是一笑,便朝另一人道:“郑公子,胡饼已去买了,不多时便好。”
这聚会已然到了尾声,雅阁里的人也就因兴趣分成了两起。一边十来人拥着高桌,谈诗论赋,文雅逍遥。一边几位席地而坐,围着一张樗蒲,正在狂呼不已,放浪形骸。两起人中都有艳装女子穿梭调笑,笑语解颜,当真是有如幻境。
何士参叫的,正是赌桌上的一人,那人模样还算英俊,只是面色蜡黄,似有小疾在身。他听到何士参的话,慢慢回过头去,微微笑了笑,却见那个书童自帘外探进半个身子,朝他摇了摇头。这人见了,便轻轻点头算做回答。这两人的举动颇为诡异,只是此等情形下,谁也没有注意。
这位郑公子,正是李沐风所伴,那个书童,当然便是顾况。
李沐风现在的身份,是个刚刚登第的举子,名叫郑群玉。按说冒充进士极易穿帮,不过李沐风却早有安排。这次考取的进士中,确实有个叫郑群玉的,此人实为幽州的眼线,考中之后,就偷偷来了个掉包,由燕王化装成他的模样,潜入了长安。
这个郑群玉是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文章写得一塌糊涂。不过以燕王的能力,想让他取中还不算难,何况这届主考乃是礼部尚书程孔生,本就和燕王亲善。
只是这样一来,给李沐风在扮演上增加了一些难度。两人尽管在体态脸形有些相似,可气质上全然不同,简直天差地远。害的李沐风不得不老起脸皮,尽力去适应这个浪荡公子的角色。
他这才一错神,就听旁边那人连连大喝,“卢!卢!卢!”五块木片高高抛起,忽黑忽白,翻转不休,及到落在地上,却是四黑一白。
那人哈哈一笑,道:“手生了,手生了!”说着话,在樗蒲将棋子绕来绕去,眼见就要走到了头。
“这一局,却是我要赢了!”那人搓搓手,瞅了一眼李沐风,笑道:“郑兄号称高手,今日却运气不佳。”
这倒给李沐风提了醒。他本是一直敷衍了事,可那郑群玉是个赌场高手,若这样不经意,没准就会在这上面露了马脚。
“不就是个雉嘛,”李沐风扫了一眼,抓起地上的木片,在手中不停摩挲着,“且看我的。”
樗蒲这种赌具由来已久,到了唐代盛极一时,不管旅店青楼,都会备上几副。樗蒲的玩法,有点类似于现代的飞行棋。在一张木棋盘上画上山川关隘,用棋子代马,手中掷出木片决定步数,先抵者胜。
木片共五块,正反面分别涂上黑白两色,若掷出五黑,则为最大,叫做“卢”。四黑一白,次之,叫做“雉”。因而投掷时大叫“卢,卢,卢”的,和扔色子喊“六,六,六”一个意思。
李沐风微微凝神,猛然把木片朝天上一抛,等到落在地上一看,四个为黑,另一个却地毯上滴溜溜打着转,太极般黑白不定。
李沐风一瞪眼,断喝道:“卢!”随着话音,那木片倒向一边,果然是黑色朝上。他哈哈一笑,拱手道:“运气,运气!”手中将棋子数着步数推进,数到最后一步,刚好走完了。
“承让!”李沐风也不客气,将桌边压的金叶子一一拣起,等到最末一人,竟是一张纸条,上写“欠金叶一片,刘覃。”
“嗯?”李沐风一皱眉,朝那人道:“刘兄,这是什么意思?”
这名叫刘覃的进士年纪已然不小了,两鬓都见了白霜,面对李沐风的见责,不由有了几分羞愧,“这……郑兄,我一时忘了带银钱,先且、先且欠着吧,择日再……”
李沐风嘿嘿一笑,便要将纸条收到怀里,却听旁边一女子道:“刘相公,谁不知您困守长安七年才得高中,哪来的银钱给人?”
说话的正是琴瑟轩的花魁娘子,叫做石玉仙。一张瓜子脸白皙细嫩,偏巧又嵌了一对灵动的眼睛,当真是顾盼生姿,动婉含颦,能把人的魂儿勾了去。粉红的罗衫下酥胸半露,白如凝脂,令人不敢逼视。
李沐风瞧了她一眼,不明白石玉仙到底是何用意,因而也不理她,只管收起了欠条,一边笑道:“我倒不怕刘兄欠账,白纸黑字写得清晰。再说,今后刘兄当了官,还在乎这点东西?”
“郑公子,你这人真是的!”石玉仙见他说这话,便嗔道:“人家这样窘迫,手也伸得出去!两位好歹也是同榜之谊,怎的忍心?”这话虽是责备,可撒娇般的说出来,毫不令人着脑。
李沐风心中一动,暗道:这个石玉仙倒有副侠义心肠。依着李沐风的性情,这等拿欠条落人面子的事情绝做不出来,可他扮演的是郑群玉,依照此人行事,可不是个大方之辈。
“这你便错怪我了。”李沐风懒洋洋的回话道:“赌场无兄弟,这是老辈立下的规矩,绝不能破的。出了赌桌,我把这欠条撕了都成,可现在,这就是我应得的。”说着,他看了刘覃一眼,道:“是吧,刘兄?”
刘覃也是好赌之人,否则怎会如此拮据的境况下,仍要和他们凑趣?他闻言频频点头道:“不错,不错,郑兄说的透彻。”
石玉仙一撇嘴,笑道:“噢,奴家是妄做小人了?刘相公当真没良心呢。”
众人轰的一声笑了,刘覃虽好赌博,却不惯调笑,登时面红耳赤,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石玉仙见他窘了,便又笑道:“啊呦,奴家说错话了,自当罚酒一杯。”说着,给自己斟了杯西域玛瑙红,却不急着喝,笑盈盈的看着刘覃。
众人自然明白,当即哄道:“同饮一杯,同饮一杯!”刘覃只得也斟了杯酒,仰头饮了。石玉仙这才抿了一口,便端在手中,不再喝了。
刘覃一杯酒下肚,只觉得百脉皆张,浑身舒泰,不由感叹道:“及第前后,真是两重天地!算上困顿长安的日子,我前后考了十八载,年近五旬……”
边上一人接口笑道:“这有什么?刘兄没听说过吗,五十少进士!”
刘覃笑着点点头,道:“是了。比起诸位,我是时运不济,可要比下,还是有余的。”
那人又笑道:“刘兄确实时运不佳,上次科考,直接被黜了。”
李沐风一愣,问道:“还有此事?这又怎算时运不佳?”
刘覃苦笑一声,道:“要说来,上届的文章比今次做的漂亮,想来本该中的。谁知主考避讳,见了我的名字便阅都不阅,直接把考卷封了。”
李沐风恍然笑道:“想是那考官的家讳一个覃字了?”
“若是如此,也算不得什么时运。”刘覃摇摇头道:“其父名中无‘覃’,倒有一个‘谭’字。”
李沐风一听,不禁哑然失笑道:“哪有讳偏旁的?若是如此,贾山之家,语不言出,谢石之子,何以立碑?”
此言一出,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皆言绝妙。刘覃低头一琢磨,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挑起大指道:“当年我若有郑兄这等急智才情,倒可这般给他两句。”
这个无心的笑话,把那边谈论诗文之人也逗乐了。突听一人朗声道:“郑兄大才,还请过来一叙。”李沐风侧头一看,发出邀请的竟是这一榜的状元许且。
许且身形高大,四方脸,浓眉重目,肤色略黑,天生一副堂堂的威严相貌,端的威风凛凛。若光凭眼睛判断,谁都以为这是个武人,不会想到他还能写成一手锦绣文章。
由此说来,他也算能文能武了。一身本领,满腔抱负,似锦前程,能令多少人羡煞。正因如此,许且自视颇高,等闲不与人结交。若非同榜出身不可推却,或许他还真不想赴这个约会。
对于郑群玉刘覃这等好赌之人,他实则是看不起的。自从他们玩起樗蒲,便再也没过去招呼。而今听了郑群玉的脱口妙论,立刻另眼相看,便开口约他过来叙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