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持服百日即为期满,可是一晃四个月过去,袁潜仍是住在偏院之中,似乎把这样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一望可知是毫无大志。
来使照实报知咸丰,皇帝疑惑之余,也渐渐觉得老六不过如此,先是撤销了对他的门限令,继而又将褫夺的红绒结顶、金黄蟒袍再度赐了下来。袁潜大为高兴,心想自己苦忍这么久,终于初见成效,连忙换了朝服去谢恩。
奕詝自然又是慰勉教训一番,临别之时,颇有些动容地握着袁潜双手,道:“大清江山基业,赖你我手足同心,方能万世长存,六弟勉之!”袁潜心中冷笑,面子上仍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奕詝送他走出两步,忽又唤他回来,问道:“陆建瀛送来八百里驰奏,说英夷求递公文,不肯循例守候,哓渎不已,声言非亲赴天津不可,一味只是虚声恫吓。穆彰阿给唬弄住了,不敢办理,送来叫朕裁决。”一口气说罢,问袁潜道:“六弟以为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袁潜心中打了个突,英人要求换约而朝廷不准,这就是后来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的藉口之一。可是眼下比鸦片战争更令他疑惑的问题是,咸丰为什么要当着自己的面问起这事?沉思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陛下圣意自有决断,臣弟不敢妄言。”
咸丰听了这一推六二五的回答,脸上露出一缕失望的神色,叹口气,挥手道:“你跪安罢。”转过身去,倚在桌前,摊开一本奏折看了起来。
袁潜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忽然觉得其实咸丰皇帝也十分可怜,他没有当皇帝的才能,又不肯信任重用有能力的奕訢,结果弄得妇人柄权,国事一塌糊涂,自己也死在了热河。如果可能,袁潜并不排斥帮助他振兴中国、抵御外侮,毕竟自己多了一百五十多年的知识,又知道将来历史发展的走向,说不定第一个真正开眼看世界的人还是自己才对呢。
可是袁潜清楚,这只不过是一个幻想罢了。咸丰与奕訢这对兄弟之间,早已经横了一条看不见摸不着,却踏踏实实地存在的天堑,这天堑深到不可逾越,阔到隔断了两个人的骨肉之亲。
于是他一言不发地退了出来,往后几日,皇帝也数次派人来询问他对一些政务的意见,袁潜不是推说年轻识浅,就是饰言对朝政不甚了了,再不然干脆装病不起。到后来奕詝也觉得腻烦,索性再不派人来了。
袁潜甚为高兴,心想此时此刻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多半已经是一个不思进取的逍遥王。这段时间以来,他人在宫中,对外面的局势却时时留心,荣全身为一个二等侍卫,能打听到的消息十分有限,不过好在翁心存对他还算不错,念着昔日师徒旧情,通过荣全给了他不少指点,譬如肃顺所以要刁难于他,并非有什么了不起的厉害冲突,只不过是因为当年某一次承德射猎之时,奕訢不小心与他射中了同一头熊,偏又少年气盛,死活不肯谦让,惹得肃顺耿耿至今。
袁潜心里明白,翁心存绝想不到自己的终极目的在于同咸丰争天下,他对自己加以点拨,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在这宫廷斗争的漩涡之中明哲保身罢了。是以他在写给翁心存的书信之中,也就一再地表达自己“唯修德养性,以诗书琴棋为娱”,早就不像当年那么锋芒尽露了。
谎言重复一千遍也就成了真理,这种话看多了,笃诚君子的翁心存不知是不是当真以为而今的六王爷已经变得圆滑世故,当袁潜在信中恳求他,说自己年纪已长,父皇又已驾崩,再留居宫中十分不得体,可是皇兄却又迟迟不提开府之事,这叫他做弟弟的也不好张口。翁心存身为两朝元老,说话是有分量的,如蒙在陛下面前进上一言,感激不尽的时候,当即慨然应允,大笔一挥,缮写了一封奏折递上去。
奏本递入,奕詝着实有些犹豫。犹豫的关键,在于他不知道眼下的六弟究竟是一只虎,还是一只猫。若是一只佯装睡着的斑斓猛虎,此刻放他开府,无异于纵虎出柙,不日必要反噬自己;但若他的獠牙已经磨去,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猫儿,一直将他关在宫里未免便伤了手足情谊,于祖宗规矩也十分不合。迟疑半晌,奕詝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发现茶水早已枯干,顺口唤道:“来人啊,续茶!”
应声而至的是一双称不上纤纤的手,奕詝一看便知,那是从自己还是皇子时候便跟随自己的钮祜禄氏。他放下奏折,温颜笑道:“你怎么来了?祖宗遗训,后宫不得预政,晚上还冷得很,快些回去歇息罢。”他这前半句听起来像是责备,可是后面言语一转,却又温情脉脉,听得钮祜禄氏心头一暖。她本来无意干预丈夫的政事,只是见他如此深夜还不休息,特地来瞧他一瞧。她向来是一个恪守妇德的女人,既然皇帝要她离去,她便顺从地跪安了。
奕詝却又改了主意,叫住她道:“别忙。朕有一句话问你。”拉着钮祜禄氏在自己身边坐下,指着翁心存那奏本道:“你说,该不该让老六出宫开府?”旋又补上一句,道:“此是朕的家事,并非朝政,爱妃但说无妨。”
钮祜禄氏起身拜了一拜,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的家事,便是国事。臣妾不敢与闻。”奕詝皱眉笑道:“爱妃也忒小心了些。”硬是要她说。
不得已,钮祜禄氏低头道:“臣妾信口乱说,做不得准。六爷人中龙凤,必不甘心郁郁一生,陛下与其猜忌疑心,招致兄弟反目,何不委以重任,倚作栋梁?如此实乃国家之幸,万民之幸也。”
这话说得奕詝一愣,良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无言地望着那本奏折发呆。就因为这一句话,多年以后,当袁潜终于如愿以偿地大权在握的时候,硬是力排众议,放过了钮祜禄氏,让她得以颐养天年。〔按,钮祜禄氏一定是有小字的,皇帝称她多半会称小字,但是我没找到。〕
三日之后,上谕发下,恭亲王奕訢于下本月二十二日分府,著在内廷行走,仍在上书房读书。同时下发给内务府和工部的命令表示,要在京师择地为恭王爷兴建府邸,以示手足友爱之情。
袁潜闻知,立刻叫张舜文打稿,上了一道疏本,说眼下国用不丰,自己身为亲王,追思先帝仁俭之德,实在不敢虚耗国帑,去盖什么宅子。与其大兴土木,不如择已薨逝诸王空出来的宅子,略加清扫便可搬进去居住。
他将口气放得极之谦卑,咸丰本就在心痛这笔银子,一见老六主动陈情,自然也就照准,谕令修缮庆僖亲王旧邸,以为恭王府。
庆僖亲王便是乾隆的第十七个儿子永璘,嘉庆即位以后,搬倒了大贪官、大权臣和珅,抄了他的家,便将他位于银定桥的旧宅赏赐给永璘。五十年过去了,永璘早已去世,子孙袭爵凡几,又因罪降爵凡几,到奕劻这一辈,已经只是个辅国将军,亲王府自然也就空了出来。
袁潜并不在意究竟住在何处,和珅当年风光的时候据说极尽奢华,连吃一道小炒肉,那猪都是从小用牛奶喂养长大的,他留下的宅子想必坏不到哪里去。要紧的是终于能够离开皇宫,虽说以后还是每天要来请安,要来上书房读书,可是自由程度比起从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庆僖亲王旧邸的修葺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也非常快。袁潜一面焦急地盼望着五月二十二的来临,一面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候皇帝、太后一干人等,只怕在这紧要关头出了什么纰漏,弄得前功尽弃。
一转眼间,离开皇宫的日子终于到了。袁潜虽然心中并没有一丝留恋,可是仍要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拜别皇帝、太后,三跪九叩之后,便照着多年来传下的规矩,不乘明轿,而是跟在先导太监后面,步行出了大清门。
终于步出皇宫的那一刹那,袁潜有一种预感,自己的春天就要来了。
新居让袁潜感到着实有点目瞪口呆,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暗叹和珅果然就是和珅。虽然庆僖亲王入主的时候早已经拆除了所有违制的建筑,可是至今这宅第的规模依然是非同小可。府邸的主建筑足有上百间房屋,周围一水环绕,乃是从李公桥特地开渠引来,最终在后花园中山池汇成一泓碧水。
袁潜暗自摇头叹息,心想就是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给自己盖房子的官老爷在,老百姓的日子才总是不好过。人民从牙齿缝抠出来的税收,原就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可是偏偏变成了这些华而不实的大房子,这不是犯罪又是什么?
现在想这些也是没用,整个国家的现状如此,除非自己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否则想从根本上加以改变,那简直如同做梦。袁潜仰望着黑漆大门上边大书“恭王府”三字的金匾,在心中对自己暗暗发誓。
恭王爷乔迁新居,京中大小官员闻风而动,纷纷上门道贺,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厚礼堆积如山,什么二尺高的珊瑚树,白玉镶金的牡丹,和田玉的如意,把袁潜给看得眼花缭乱起来。
送往迎来地整整忙乱了三天,才好歹安定下来,照张舜文说,但凡送了礼物拜门的,都应该一一回拜,这才合于礼数。但是也不必六王爷亲自上门,只消派人投一张名刺进去,受拜的官吏必定要挡驾。这就算是回拜过了。
袁潜听得窝火,心想这些官场中的繁文缛节真是恼人,但也不得不遵,只好叫张舜文写了许多名刺,一一投递。
这些送礼的官员,大多数是庸俗之辈,礼物非金即银,却偏偏又要附庸风雅,装腔作势,有的甚至还用纯金打造一套笔墨送了进来。袁潜苦笑不已,心想不如把它熔掉了铸成金锭罢?
翁心存也有致礼,却是一张亲笔书写的条幅,上面是方方正正的“乾乾翼翼,靡间初终”八个楷体大字。
照张舜文说,这条幅的意思便是期望自己能够做一个贤王,一心一意如履薄冰地辅佐皇帝治理国家,至死不渝。袁潜微微一笑,道:“挂在中堂,最显眼的地方。”
他从送了礼物的官员名单之中挑挑拣拣,选出几个必须亲自上门答谢的。其一是翁心存,他是奕訢的启蒙老师,师徒之礼不可废,就算亲自去拜,也没人能说三道四。
其二便是曾国藩,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礼部侍郎,并且不久之后又要丁忧,可是眼下却也是对他市恩、与他拉关系打交道最好的时机。若等待太平军大起,曾氏凭借湘军发迹,那他就要变成一个军阀,不见得将自己放在眼中了。
第三个人却是眼下自己的上书房师傅、文渊阁大学士卓秉恬。拜了翁心存若不去拜他,不免说不过去,况且往后自己的事情有可能还要靠他打个掩护,不先搞定是不行的。再说,这位卓师傅当初为奕訢争夺皇位也是尽过力的,虽则最终还是棋差一着没能斗得过老奸巨猾的杜受田,可是他六爷党的标签估计是已经打上了的,咸丰对他未见得有什么好印象。他的儿子卓枟,如今正在吏部,虽非要职,但总算一条眼线。
最后一个人,就是后来闻名卓著的科尔沁札萨克多罗郡王、御前大臣、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正蓝旗蒙古都统、总理行营、镶白旗满洲都统僧格林沁。单听这么横跨三旗长长的一串头衔,便知道他在先帝心中的地位尊崇,所受的信任非同小可。
更要紧的是,以后太平军北伐,僧格林沁就是执掌京畿一带兵柄的第一大员,自己想要借机有所动作,瞒过他的眼睛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最好的法子就是连他一齐拉下水。有了这一层考虑,哪怕现在身为亲王去见僧格林沁有可能招来怀疑,袁潜深思熟虑之下也决定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