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回 胡雪岩浮出水面
作者:浮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013

这个乞丐看起来在当商会馆十分知名,袁潜拦住第一个人打听,便得知他叫做王廷相,安徽人,是个来京赴会试的举子,从道光二十七年报罢,已经足足在京里游荡三年半了。会馆中的人似乎对他颇为讨厌,见袁潜一味打听,也不耐烦起来,直到袁潜塞了几个铜钱给他,这才说出王廷相每日一早便出门抄化,要到傍晚才能回来。

他扑了个空,却不甘心就此回头,在路上走了一阵,果然瞧见王廷相的伛偻身影,拦住每一个过路之人伸出钵盂,可是大约是那点读书人的面子作祟,又不出口哀求,结果没几个人肯施舍一点半点给他的。

袁潜吩咐荣全带他来见,自己便到昨日那个路旁茶铺去等待。等不多久,王廷相跟在荣全身后踢踏而来,满腹疑惑地望着袁潜,不知道这位生员老爷何以要见自己。

荣全把人带到,自己就习惯性地退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下,不来听袁潜的说话。王廷相有些惊疑不定,听得袁潜叫他坐,身子不由得朝后一缩,摇了摇头。

袁潜一笑,道:“难道要我给你银子,你才肯坐不成?”王廷相污浊的脸上嘴巴一咧,露出一种抽筋也似的笑容,躬身坐了下来,仍是不道一个谢字。

袁潜问道:“你是何人?因何沦落至此?现下可以说了罢?”王廷相双唇紧闭,盯着袁潜,摇了摇头。袁潜知道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侃侃谈论令他难堪的往事,当下道:“月有圆缺,人有达蹇,世之常理耳,有什么可自羞的?”

王廷相目光一闪,旋即黯淡下去,长叹一声,手肘支在桌上,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他祖籍安徽绩溪,原本是书香世家,祖父父亲都是饱读诗书,却老死也只不过是个童生。正因为此,父亲将一腔心血全寄托在儿子身上,从小便督导他攻读制艺,要他应试。王廷相也算争气,年纪轻轻便考中了举人。王家家境不丰,可是王父定要让儿子会试,咬牙抵押了自己的十几亩水田,借了驴打滚的高利贷,给儿子充当盘费。于是道光二十四年,王廷相携妻第一次赴京会试,结果却不幸名落孙山了。

他兴致勃勃地赶来,又灰心丧气地回去,一进家门,却发现满目狼藉,原来自己走后不过月余,高利贷主便来催债,父亲偿还不起,给打手们暴打一顿,告到县衙,太爷收了对方的银子,一顿板子将王父当作刁民轰了出来。王父又伤又气,不几天一命呜呼。

王母早逝,只有一个小舅子,听说前姐夫亡故,声称帮助照料,暗地里却将王家不多的一点家具桌椅席卷一空,只留下几间处处漏水的房子。

田也没了,爹也没了,王廷相又气又恨,四处告状,可是没一个人肯搭理他。他本人除了读书应试,旁的什么也不会,可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个窝囊废。王家破败以后,也就无处生理,每日只靠东家蹭一碗粥,西家要一口汤,勉强混着日子。

此时贵利听说他回乡来,便又上门逼债,王廷相自然还不出,于是连妻子也被强抢了去。他自己受了一顿毒打,倒在街头奄奄一息,无人过问。

眼看一息将绝,却有一个过路之人看他可怜,将他背到自己家中,每日用汤灌他,连灌了半个多月,终于拉回了他一条性命。王廷相感激之余,才知道这人叫做胡雪岩,是当地一家当铺中的一个学徒。

袁潜听得“胡雪岩”三个字,忍不住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伸手指定了王廷相,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此时心情之激动真是无以言表,多日来发愁到极点的问题竟然如此这般迎刃而解,真叫他有一种跳起来翻几个跟斗的冲动。

荣全听得王爷呼喝,立时冲了过来,两眼先望向王廷相去。袁潜定定心神,摆手令他退下,笑对王廷相道:“你说那胡雪岩怎样?”

胡雪岩虽然只是一个当铺学徒,可是为人却极义气,不但收留王廷相在自己家中居住养伤,待他伤愈之后,还劝说他再赴会试。王廷相告之以无钱上路,胡雪岩也不再催促,就这么到了道光二十七年的暑月。

王廷相本以测字糊口,这一天收工回来,忽见桌上摆着一个小小包袱,胡雪岩坐在桌旁,笑嘻嘻地瞧着自己。他不明其意,刚要开口相询,只见胡雪岩慢慢打开包袱,露出两锭雪花也似的细丝纹银来。

这一下可把王廷相吓了一跳,急忙问他银从何来。胡雪岩却什么也不肯说,只叫他拿了这银子上京赶考。王廷相感激涕零,再三推辞之后,还是收了下来,连日收拾起程。

可没想到这一次又再报罢,两锭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他自觉无颜回乡去见胡雪岩,是以便在京中耽搁下来,原是打算等今年这科再考一次,万万不曾想到道光老皇帝竟然驾崩,这一科给取消了,王廷相绝望之下,也断了归家之念,就在京师当起了乞丐。

袁潜听完他这长长的一篇故事,连想也没有想,便邀他来给自己当一个幕客。王廷相求之不得,一口答应下来,便跟着袁潜回恭王府去。至于当他得知袁潜的王爷身份之后骇成什么样子,那些都是一句闲话了。

袁潜招揽王廷相,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在乎胡雪岩也。他容得王廷相休息两日,便叫他带着一笔重金回绩溪去,邀胡雪岩来京。怕他一个人路上有所闪失,还特意雇了京城里一家大镖局一路护送于他。王廷相知道这是报答胡雪岩恩惠的时候到了,不假思索,拍着胸脯担保一定将胡雪岩带到王爷面前。

刚刚将王廷相打发离京,却又紧跟着出了一桩大事,险些让他措手不及。

恭王邸中原有太监宫女合共一百多名,袁潜觉得一来自己压根用不了这么多人,二来人多了开支必然就多,三来太监宫女的膳食待遇一直很差,所以觉得不如裁掉一些人,然后将省出来的钱给余下之人提高一点生活标准。是以早在开府之后不久,他便上奏咸丰,以效法先帝,躬行节俭为名,要求削减自己的太监、宫女,只保留太监十名,宫女十名,原有的管事尽数留用。在他意中这个数目应该完全够用的了,毕竟现在府里只有他与福晋,以及“母亲”康慈皇贵太妃居住,压根不需要许多人手来伺候。

疏入,先是报可,让他报上裁减的名单来。袁潜叫张舜文拟了一份名单,除将张舜文自己、易得伍、以及几个可靠的太监留下之外,其余的全都退回内务府去了。至于宫女,全是太妃说了算,要留哪个便留哪个。好在老太太十分通达,听说是儿子效法先帝,也就没表示什么不满。

可是这份名单送上去,却迟迟不见回音,一直让袁潜等了几个月,催了几个月,这才批还,说是有失亲王体统,着毋庸议。袁潜大为奇怪,何以前准而后驳,却是何意?

他想不明白,便寻翁同龢来商议。翁同龢迟疑道:“难道名堂出在这名单上?”袁潜得此一语,恍然大悟,从前不是曾经疑心皇帝在自己身边安插暗探,却久查不得么?现在看来,这探子一定是被自己划入了裁减之列,否则皇帝也不会这般反应过度。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捋龙须的为好。正要再上一疏自陈过错,放弃这个削减太监的打算,天上却飞来一道莫名其妙的劾表,竟是参他交接诸生,私营党派的。翁同龢的大名自然赫然在列,除他之外,徐用仪、潘祖荫、孙毓汶、景廉等等平日交往密切的监生,竟一个也没脱漏。

袁潜晓得这必然是自己与翁同龢的关系给人知道了,参他的御史不过是旁人手里的枪,真正要把他搬倒的,多半仍是皇帝本人。否则以他与翁同龢的秘密来往,又怎么会传到一个小御史的耳朵里去?

踌躇片刻,先是叫荣全给翁同龢送了个信,以后几日都不可再来王府,继而令张舜文代他起草了一道自辩疏,至于德卿,袁潜安排她立刻归宁,将事情告知桂良,请岳父大人代为周旋。想了一想,似乎没什么漏下的了,这才去见康慈皇贵太妃,只说是有人陷害儿子。

皇贵太妃爱子心切,闻听之下,便要进宫找皇帝去分说。袁潜暗自窃喜,嘴上却道不可以私情干国事,拼命叩头,一力阻拦不已。

次日一早,他与往常一样,鸡鸣即起,到上书房去做例行功课。刚刚坐定,师傅开讲没有多久,便有一个小太监来传,说是皇上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

袁潜暗道成败看此一举,当即与师傅请了假,随着那小太监往乾清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