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回 临危受命
作者:浮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906

这天晚上,袁潜细细问了德卿入宫的经过,一则惊讶她居然因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刚刚得宠的那拉氏;二则也微微有些担心,慈禧那人在后来是以心有七孔,诡计多端而闻名的,德卿总是容易把人往好处里想,一不小心堕入她的圈套,可就糟糕了。不过话说回来,人总是会变的,眼下的那拉氏,也未必就是日后那个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

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对德卿透露过多为好,是以只叮嘱她宫里的事情纷繁复杂,往后不论什么人对她说了什么话,都一定得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切切不可同这一回似的胡乱信人。

德卿虽然并不懂得这些权势争夺,勾心斗角,但看王爷的脸色很是严肃,也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今日这一句话,后来无意之中却救了袁潜一命,这些又是后话了。

他本意之中,原不曾打算结好慈禧,但德卿这一次无意中的遭遇,却让他的想法发生了些许变化。自己固然不必当真做慈禧手中的枪,听她使唤,但又何尝不能互相利用?眼下的那拉氏,还是刚刚册封贵人,根柢尚浅,后宫之中要争宠,朝廷之上要树援,自己身居亲王之位,在她眼中必定不可能看不到。

这事情做起来比较困难,袁潜觉得还是以静制动为好。自己先设法去与慈禧搭线不是不行,这三年下来,他在内务府、敬事房中也收买了几个眼线,虽说比不得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人可信,但向他们打听个宫里的动静还是没有问题的。

关键在于,这么早把自己与那拉氏绑在一条船上,究竟有没有好处?他已经耐心地等待了三年多,眼看再有七八个月,太平军打到京畿,自己的机会就要来了,有没有必要去讨好她?那拉氏在政务方面对皇帝的影响,此刻尚未开始,如果贸然走枕头路线,恐怕效果会适得其反。

袁潜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些,他只是把所有事情都埋在自己的心里。在外人看来,他是日渐温厚敦顺起来,与王公们往来酬唱,也都显得丝毫没有心机的样子。

在众多宗室之中,他与惠亲王绵愉显得格外接近。五个儿子,除却先皇之外,其中行序较长的三个都已经先后去世,眼下唯余绵愉一人。

算起来,他是当今皇帝与奕訢的叔叔辈,虽说一直没有什么具体的差事,可是天子叔父的地位摆在那里,说话很管几分用处。袁潜着意与他结交已经很久,一直如同对待自己亲爹一般恭恭敬敬地待他,绵愉好吸鼻烟,他便托人从南方辗转买来;绵愉喜欢小脚女人,他就特地从京城里第一大妓院当中买了几个,悄悄送到他的府里;绵愉喜下围棋,他就重金募致几个国手,荐到他的府中当他的清客。如此这般,把年方四十出头的惠亲王哄得十分高兴,简直以这个侄子为人生第一知己,捎带着也替他在皇帝面前说了不少好话。

历史的车轮隆隆转动,太平军在金田村举事以后,已经绕过提督向荣设置重兵的桂林,将全州攻克,乘胜进入湖南,一路上势若破竹,无往不胜,八月间攻占嘉禾、桂阳、郴州,九月十一日已经驻扎在长沙城外,对长沙城进行连续不停的猛攻。

湖南战事正酣的时候,在安徽收到母亲病逝噩耗的曾国藩,已经脱下官服,披麻带孝,经黄梅县渡江至九江,然后逆流西行,来到武昌。

在武昌,从前来吊丧的湖北巡抚常大淳那里,曾国藩惊讶地获悉湖南一省已经是兵火连天,可是家有丧事,不能不归,无计可施的他被迫抛弃行李,仅仅带着一个仆人同行,取道岳州、湘阴、宁乡,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八月下旬逃抵家中。

先他年余返乡举贡的国荃与一直在家中读书的国潢、国华、国葆迎将出来,兄弟几个抱头痛哭一场。

哭罢,擦擦眼泪,随着兄弟们进去拜见父亲曾竹亭。父子两人唏嘘一番,曾国藩问道:“先妣大人的墓地可曾择定?”

竹亭叹道:“世道这么乱,哪里能找到安靖的所在?”曾国藩默然,想了想,道:“家居后山颇有隙地,不如暂厝棺椁在彼,等兵火熄后,再行另择良穴。”

国荃面露难色,道:“家中积蓄原本不奉,母亲这一病又花去了不少,眼看要无钱操办丧事了。”他也不愿意对哥哥哭穷,但天上掉不下钱来,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吊客上门,无法接待罢?竹亭听他叫穷,斥道:“尔等的先祖考早就说过,家中一切食用全不必宽一关问,难道你们都忘记了?”

那还是曾国藩刚刚点中翰林的时候,四里八乡的亲戚朋友,以及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全部都赶来贺喜,所有的贺词赞语无非就是子贵父荣之类的好听说话,曾家上下无不陶醉在喜气洋洋之中。倒是曾国藩的祖父星冈头脑冷静,他教训儿子竹亭道:“吾家务农为本,而今虽然富贵,却不可忘了根本。宽一点了翰林,事业还很长远,我们家里的一切食用都不要他关问,不要累着了他。”这无非就是要他专心仕途,不给他拖后腿的意思。

曾国藩想起当日情形,不由得叹息不已,自己做了这么些年的官,自己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也就罢了,连弟弟们也跟着吃苦,如今甚至牵累了死去的老母,叫他当儿子的于心何忍?

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来出京之前恭王爷曾经封赠白银,自己一路下来都有官员招呼,并没花掉多少,此刻正好拿出来应急。

连忙叫仆人打开行囊,取出那封银子。看到银子,忍不住便想起附在银包中的两封书信,记得那第一封上写的是“启于抵家之日”,如今已然到家,何不拿出来瞧瞧?

匆匆将银子付予兄弟们,便忙不迭地找出那封信来打开。

信纸上话语不多,只有寥寥的三句。第一句是:匆促而归,家必有事。第二句是:须于年内了之。第三句却是:静候上谕。

曾国藩又是惊讶,又是奇怪,王爷如何会知道自己家中有事?若说这是他猜测出来,那后面这一句静候上谕,却又是什么意思?

全然无法索解之下,便想拆开第二封信看一个究竟。

曾竹亭见儿子神情奇怪,举止失常,忍不住问道:“我儿为何如此?”曾国藩向来笃孝,听得父亲垂询,连忙将如何结识恭王爷,如何与他相交,临出京时又如何蒙他赠银,以及这两封信的由来细细说了一遍。说着,将信呈给父亲过目。

曾竹亭虽然读书不成,四十多岁始入县学,但是脑子还是很灵光的。他瞧着那两封信细细推敲了一番,咂着嘴道:“这位恭王爷,必非寻常之人。”拿起那第二封信,道:“此信既然是他吩咐郭来始启,那么久后必有应验,暂且寄放在为父这里。”曾国藩唯唯,只听父亲又道:“宽一啊,你我父子多时不见,此次因你母亲去世方得相会,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曾国藩听着父亲呼唤自己乳名,心里不由得一酸,屈膝跪了下来,道:“是,往后儿子常伴父亲大人左右,斑衣弄彩,承欢膝下。”弟弟们见哥哥跪下,也都跟着跪倒。

竹亭笑道:“斑衣虽则不必,难道你不去瞧瞧纪泽么?”曾纪泽是国藩的次子,今年才刚十四岁。他出生的那天,恰是曾国藩起程赴京,参加翰林散馆考试之日,此后他便在京中做起了官,因此十几年来,并没能同儿子见上几面。

这个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因为他的长子和长女,都是因为痘症早夭了的,纪泽的呱呱坠地,让他所有的哀思之情尽数得到了寄托,因此虽然不能经常见面,他却是三不五时就要寄信回家,询问纪泽的成长与读书情形。

听得父亲提醒,曾国藩从母亲去世的悲痛与初见父亲手足的喜悦中惊醒过来,一面连声答应,一面拜别了父亲,脚步匆匆地往后进去见自己的妻子。

乡居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三个月就过去了。十二月十三日,曾国藩在家中收到了巡抚张亮基转来的天子寄谕:“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手中捧着这份上谕,曾国藩心潮起伏,久久难以自已。他还记得多年前改字涤生的寓意,那是要荡涤这整个世间的污秽,重建一个清平世界啊!眼下正是实现这一番豪情壮志的时候到了,可是自己偏偏却又丁忧在家,身负重孝,怎么可能出山?

曾国藩虽然可惜这一次机会白白溜走,但是时议清流,却也为他所惧。百般难以取舍之下,只得勉强提笔,草就一封奏疏,大意无非是恳请终制,具呈张亮基代奏云云。

这封奏疏写毕,他并没有立刻送交来人带回,而是先将驿使打发了回去,却将奏疏压在自己枕头底下,对老父只字不提。

他在等待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把袁潜交给他的那封信看了许多遍,心中愈来愈是害怕。事情接二连三地被恭王爷料中,这绝对不可能是偶然所致。上谕如他所言到了,那第二句“在年内了之”想必也有它的道理。还有那第二封信,郭来方启,这个“郭”究竟是指谁呢?曾国藩在脑中把自己认得的姓郭之人一个个地捋了一遍,觉得有好几个人都像,又好像谁都不是。

过了两天,张亮基的第二封信传到他的手中,曾国藩是时正陪父亲一同吃晚饭,听说巡抚来信,顾不得把饭吃完,便禀告了一声父亲,离桌拆开来扫了一眼。

这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手指战栗,带动那张薄薄的信纸,在他指间瑟瑟发抖,犹如秋风起时的落叶一般飘在地下。

竹亭见曾国藩脸色如此难看,叫国荃去拣起那信纸来给自己瞧瞧。原来信上写的是,就在上谕转发之后不几日,叛匪大兵便围困武昌,掘地道以地雷攻破城墙,武昌失陷了。

武昌陷落,意味着整个湖北不日便要完全失守,湖北一失,湖南又岂能得免?湘乡这个小地方,看来也逃不脱兵戈之难了。

曾国藩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非出山不可?”

正在彷徨之际,忽然家中老仆来报,说郭嵩焘郭爷前来吊丧,人已经在门外了。曾国藩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出去迎接,忽然间脑中一闪:郭嵩焘来了,难道他就是恭王所指的“郭”?

有了这一层成见,与郭嵩焘会面之时,曾国藩只是寒暄了两句,陪他拜祭过母亲的神主,便单刀直入地问道:“筠仙此来,是否受恭王所托?”

郭嵩焘大惑不解,反问道:“恭王?涤生所说的莫非是六王爷?”失笑道:“这是说哪里话来,恭王爷远在京师,岂能对嵩焘有所嘱托?”

曾国藩暗笑自己疑心过重,郭嵩焘说不是,那一定就不是,他与自己多年的同学,绝不会花言巧语地欺瞒。

当下笑道:“国藩失言。筠仙远道而来,且在舍下盘桓几日再去如何?”郭嵩焘点头道:“正要与涤生抵足夜谈。”

这天晚上,两人同榻而眠,纵论国是。谈及上谕令自己筹办团练,曾国藩不由得叹道:“惜乎国藩正在服中,非守制不可,看来只有等待服满,才能报效天子了。”

郭嵩焘霍然而起,大声道:“涤生此言差矣!你我游学之时,涤生便是同学诸人之中最负奇志者,今不乘时自效,其如君王何?而且缞絰从军,古制也,受之于先贤,可谓不可乎?当日更字涤生之时所怀澄清之志,难道今日都不复在了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曾国藩大汗淋漓,可是丧母毕竟是丧母,在曾国藩的心中,不能终丧是为不孝,不孝之人,世所唾弃,他一向自命精研理学,如何能自己坏了名头?仍是连连摇头,还拿出那封草疏来给郭嵩焘瞧。

郭嵩焘笑道:“涤生若真不愿出山,何不将此疏发出,却掖在枕下?”

曾国藩老脸一红,强辩道:“未及发耳。”

郭嵩焘也不去追问,只道:“而今适逢乱世,一家之孝,小孝耳,一国之忠,大孝也。涤生为小孝而弃大孝,难道不怕有违圣贤之道?”

他口若悬河地劝说不已,曾国藩虽有三分动摇,但却怕物议讥讽,一直不肯答应。忽然想起恭王爷还有一封信寄在父亲处,如今郭已来,可以开启了。

一夜辗转,次日一早起来,便去叩问父亲。竹亭尚还记得清楚,从护书中抽出那信,付予国藩。

曾国藩急忙拆开,却是一怔:信封之中,却又套着一个信封。细看那信封皮上,赫然写着“敬付竹亭曾老亲启”八个楷字。不由得有些讶然,恭王爷为何给自己父亲写信?

曾竹亭也已经瞧见了,伸手要过信去,取出信瓤来读道:

曾竹亭老先生敬启者:

杀贼报国,时所宜也,非仅为桑梓耳。宝剑虽锐,久居鞘中,亦不过徒然锈蚀而已。墨而从戎,圣贤所倡,唯老先生钧裁。

下面并没署名,但随便想也能知道,必定是恭王爷的亲笔。

曾国藩连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椅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墨而从戎四个字,分明是预先知道自己家有丧事,才能写得出来,恭王是什么人?难道是先知的神仙?曾国藩心中充满了不可知的疑惑与恐惧,茫然地望着父亲手中那张信纸。曾竹亭细细一想,也明白过来,禁不住跪了下来向北遥拜。

郭嵩焘不知所以,瞧瞧这父子二人,忍不住问道:“涤生,这信是谁所写?”曾国藩刚要启齿对他说明,忽然想到,王爷不知是否希望自己将这事告诉旁人?一张口间,又把话头缩了回去,收好信函,毅然道:“筠仙,我随你起程。”

郭嵩焘愕然,没想到他前后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这封信究竟是出自何人手笔,竟然比自己一夜劝说还要有用?

可是紧跟着,曾国藩却又提出一个条件:若要他出山,郭嵩焘与他的弟弟骘焘,非在他幕中参赞不可。郭嵩焘本有此意,自然欣然应从。

于是曾国藩安顿好了家中事务,两人便起程赶赴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