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回 羊
作者:浮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22

回头再说袁潜收拾完了沈熊,又听荣全将这几天各处眼线送来的情报一一禀报一番,皱眉沉思道:“小扣子说在肃顺那里干不下去,有没有告诉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荣全面色有些尴尬,踌躇片刻,道:“王爷,这您还不明白么?小扣子生的细皮嫩肉,肃爷又是个风流人物,想必是闹出那档子事来了。”

袁潜这还不大明白,反问道:“那档子事?哪一档?”

荣全有些哭笑不得,虽说京里的王公贵族,都把豢养男宠当作一桩风流韵事,被养的兔子也都并不怎么抗拒的,可是要他在王爷面前直言道出,究竟有些亵渎,想了想,正要索性直截了当地给王爷说明,袁潜却已经自己明白过味儿来,忍不住笑道:“肃老六还好这一口,倒想不到。”

端起茶碗喝了几口,问道:“小扣子……哦,他大名叫罗顺发,是不是?”荣全道:“是,他父亲罗阿荣,是蒙王爷恩典得以赎身的包衣奴才,眼下在天津的庄子上种地。”

袁潜想了起来,这个罗顺发是关外人,今年刚一十五岁,前年荣全往保定收取供奉的时候,恰好遇上当地田庄的庄头逼娶罗顺发的姐姐罗氏,罗氏以死相抗,吊死在一株歪脖树上。罗阿荣忍不下这口气,去寻庄头理论,反被打得呕血重伤,半死不活。

荣全听说这件事情,便将罗氏父子一并赎了出来,照着王爷的吩咐,将罗阿荣送到王爷秘密买下的田产上去过活,却将罗顺发带回了北京。

后来罗顺发混进了肃顺府里去当下人,一晃已经快大半年了,自己一直不曾收到过他的消息,没想到时至如今,居然被肃顺给看上了。

摸摸下巴,问道:“肃顺瞧上了他,他不愿意,是不是这么回事?”

荣全点头道:“爷明鉴。今日罗顺发冒着风险来与奴才会面,抱着奴才的双腿痛哭流涕,说实在受不了肃老六这般折腾,求爷给他换个差事,哪怕当牛做马,也绝无二话。”

袁潜默然,若说这个机会的确是非常难得,肃顺现在虽然尚未得宠,但绝对是自己一个潜在的政敌。倘若他宠爱的娈童竟是自己的眼线,那帮助确是不可估量的。

只是眼下罗顺发既然如此抵触,自己凭着过去对他的旧恩,以及现在对他父亲的控制,要想强迫他继续留在肃顺身边不是不行,但是……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问荣全道:“你觉得如何?该不该叫他出来?”荣全想了一想,答道:“奴才是一个粗人,不懂得什么仁慈之心,忠恕之道,不过要说打猎捕兽的套路,倒是熟悉得很。”

瞧瞧主子的脸色,续道:“从前奴才跟先父出猎的时候,先父常常教导奴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想打到大熊,就非得舍却一头羊羔来引诱它不可。”

袁潜嗯了一声,反问道:“你说肃顺是大熊,小扣子就是羊羔了么?他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荣全不假思索的道:“爷要做大事,人跟羊都是一样的。”

袁潜一凛,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从他的眼中并没看出一丝一毫作伪,想来他也是对自己忠心耿耿,才会说出这句话来。

人跟羊都是一样的,这话虽然粗俗,却不无道理袁潜叹口气,知道自己不能一味地妇人之仁,当下道:“设法对小扣子说,要他撑下去。”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就算是本王求他了。”

沉吟片刻,道:“现在京里各处,总共有咱们的一十七个眼线扎下了根,这十七人就归你管理,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必主动去寻他们联络。”

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情来,问道:“我要你找一间合适的铺子,作为联络中枢,可找到了?”

荣全面露难色,道:“地方尽有,可是爷打算叫谁去管理?”

袁潜想了一想,荣全每日在自己身边出入,确实是没法子盯在外面。至于旁人,可又放心不过。没办法,只得暂且搁置下来,道:“这事情先不必管了,仍照以前的法子收取消息就是。”

荣全领命离去,袁潜便继续用他的晚膳。德卿走了进来,古古怪怪地笑道:“王爷回来了?”袁潜嗯了一声,仍是埋头自己吃饭。偶然一抬头,正瞧见德卿望着自己微笑,不由得奇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摸摸双颊,似乎也没沾上饭粒。

德卿移步近前,替他揉着肩膀,笑道:“王爷何必装作不知?长叙的女儿下午已经送进门来了,王爷不去瞧瞧?”

袁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长叙的女儿?长叙的女儿来这里作甚?”

德卿扑哧一声,掩口笑了起来,道:“妾又不是善妒之妇,何况眼下妾正有孕在身,不能侍奉王爷,王爷也是时候娶一房侧室了。”

袁潜听她忽然说出“有孕”这两个字,不由得一下子跳了起来,连饭碗一起带翻了,叫道:“你说真的?几个月了?”一面绕过书桌,伸手搀住了德卿,迫不及待地去摸她的肚皮。

他此刻的心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若从血缘上讲,这个孩子是奕訢与德卿两个人基因杂交的产物,跟原本的自己并没一丝一毫的关系;可是他既然以奕訢的身份活着,这孩子无疑就是自己的骨肉,若是男的,就要做贝子,若是女的,将来就是格格。一时忍不住慨叹老天真会耍弄人,他这么一个本来跟满人毫不搭界的后代人,竟会生下一个爱新觉罗氏的宗室后裔来。

德卿瞧他沉默不语,望着自己的肚子发呆,抬手轻轻打了他一下,嗔道:“王爷,妾身有喜了,您不高兴么?”袁潜如梦方醒,连声道:“哪里会不高兴!”扶她坐下,笑嘻嘻地倒了杯茶,道:“老婆大人请喝茶。”德卿掩口胡卢,接过茶碗,双目望着王爷,一时间忽然觉得刚刚成婚时候的光景又回来了。

袁潜待她喝了两口茶,这才道:“老婆大人,现下可以告诉我,那什么长叙的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德卿一笑,道:“敢情王爷还不知道呢。”

原来那长叙昨夜回家之后,左思右想,越想越是害怕,只担心王爷一怒之下当真将自己问罪,又或者一道折子参到陛下那里,他原本就胆小怕事,在骁骑营当差久了,在上给侍卫大臣呼来喝去,在下给佐领、骁骑校蒙骗混弄,早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官看待,只求安安稳稳地混到致仕罢了,没成想却出了这种事情。

叫来老婆与七房姨太太一同商议,八个女人如同八百只鸭子一般七嘴八舌地吵吵个没完,有说该抢先给皇帝上表自辩的,有说该给恭王爷送礼的,有说该打通朝中大老关节的,等等此类不一而足。

长叙听得头脑发晕,忽然有一个姨太太说道:“听说那恭王爷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何不送一房姬妾与他,若能得宠,咱们娘家人不就有了铁靠山?”

这主意倒是叫长叙两眼一亮,送丫环自然是不行的,万一给王爷知道了,只有更加反感,看来只有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可是送谁好呢?自己一妻七妾,总共生了三个儿子十个女儿,儿子自然不能随便乱送,十个女儿之中三个已经字人,两个方在垂髫,剩余的五个之中又有一个生得又黑又胖,不但不像自己,也不像她的额尼,长叙一直疑心是姨太太与哪个野汉子通奸所生,只恨没有证据;此外的四个分别是二、五、六姨太太所出,倒都长得似模似样。

出这主意的是二姨太,她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年老色衰,失了宠爱,见长叙垂头苦思,知道他是在烦心选哪个女儿去和亲,当下道:“咱们几个有姑娘的姐妹,唯有六妹是有两个孩子的,就算嫁出去一个,家里还有一个可以陪伴左右,像咱们要是嫁了女儿,那就是孤家寡人了。”

六姨太平日最不得宠,性子很是乖张,得罪的人也最多,众妻妾一听此言,当即附和,长叙耳根子本来就软得要命,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下来。

二姨太既怕他后悔变卦,又怕六姨太软磨硬泡撒泼上吊地阻止这件事情,便一力撺掇他明日不打招呼便送过去,叫王爷不好退还,事情就成功一大半了。

长叙连连称是,竟逼着六姨太去对女儿说知。六姨太哭闹一阵,给众妻妾合起伙来骂得狗血淋头,大老婆更摆出内阃主事的架子来,要请家法。六姨太没办法,只得哭哭啼啼地寻女儿去了。

这女儿的闺名叫做兰姑,年方一十四岁,已经稍解人事,听母亲说父亲要将自己送给旁人做妾,不由伤心大哭起来。哭虽哭,父母之命在前,却也无可如何,只得任凭婆子打扮一番,塞进轿子里抬去了恭王府邸。

轿子抬到的时候,门丁压根不敢放进来,德卿叫总管问明事情由来,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刚打发那送亲的将女孩子抬回去,他们反倒丢下轿子一溜烟地跑了。德卿无法,去禀明了太妃,请示该如何办理,太妃心肠本软,瞧着那女孩子一哭,更加受不了,便将她留了下来,现下便住在后院之中的碧风苑里。

袁潜头都大了,这个时代的女人,难道就是这么当礼品被人送来送去的?从前赎出的包衣之中,但凡有女儿的十个倒有八个要将女儿送进府里来当奴婢,若不是自己告诉他们说王府的奴婢都是内务府指派,恐怕他们还真不会就此罢休呢。

小扣子在荣全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只羊而已,其实不论是长叙的女儿,还是那些被自己拒绝了的奴婢们,他们的地位跟羊又有多大的区别?

他实在是有点怕了,当下便道:“明天叫人送回去。我好好的娶哪门子的侧室?不娶,不娶。”连连摇头,说了好几遍“不娶”。

德卿又来劝他收留,袁潜愈听愈烦,忍不住瞪眼道:“真没见过这种女人,一门心思盼着自己老公脚踩好几只船。”旋即想到,这个时代的标准贤惠女人,非但不该有吃醋这种概念,反倒是应该帮着老公纳妾的,就像金大侠笔下的双儿一般,替韦小宝拉了不知多少皮条。

德卿却要想了一想,才约莫猜出袁潜的意思,不由两眼一红,低下头去不言语了。袁潜心想她怀了身孕,可不能随便生气,连忙说好话哄她开心。德卿款款道:“王爷若真心疼妾身,今晚便去碧风苑过夜。”

袁潜无可奈何之下,反倒有两分恼怒起来,闷哼一声,起身往碧风苑走去。路上问了问张舜文,才知道上三旗女儿除了正妻所生的要入内务府籍、不能随意婚嫁之外,其余人等都是一概不问的。这长叙送来的女儿,既是小妾所生,偏偏又是一个不受宠的汉人小妾,地位就更低下,难怪会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

他起初只是同德卿赌气,不理解她为何要拼命地将自己朝别的女人怀里推,却并没有真想去找旁人的意思。是以双脚刚一迈进碧风苑,立刻便后悔了。正要转身回去,在自己书斋将就一宿,耳中却忽然听到一阵嘤嘤哭声,在这静夜之中显得分外刺耳。

寻一寻声音传来之处,却是绿竹亭方向。那亭子还是和珅在日所建,是用碗口粗细的毛竹种植在地下,以绳索绑缚,使其生长而成,竹子外壳上贴满了上好绿玉,是以看起来永不枯黄。后来庆僖亲王入主,便将绿玉去除,仍是留着竹亭。袁潜觉得很是有趣,是以也留了下来,叫人时常浇灌竹根。

亭中有一桌数凳,全是藤条编制而成,袁潜远远地便瞧见桌旁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伏在那里肩头一抽一抽,似乎正哭得伤心。

他心知必是长叙的女儿,犹豫片刻,还是挥手叫跟随的太监奴才走开,自己走了过去,问道:“这女子,你是什么人?”那女孩子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袁潜,站起身来福了一福,道:“老爷,奴家是正黄旗副都统长叙之女。”

袁潜顺势坐了下来,摆手叫她也坐,问道:“你叫什么?半夜三更的在此作甚?”

那女子答道:“奴家叫做兰姑,深夜思念父母,在此哭泣,搅扰了爷安睡,罪过,罪过。”

袁潜觉得很是惊讶,自己身上分明穿着亲王常服,她居然不知道自己是王爷,难道是误认为哪个总管了?瞧瞧她十三四岁的样子,完全还是一个孩童,不认得也不奇怪。一时不由觉得有些好玩,笑道:“不打紧,我原本就没睡。是你阿玛、额尼送你来的?送你来做什么?”

兰姑垂首泣道:“阿玛说他的官要丢了,只有奴家去给王爷做妾,才能替他保住;额尼在旁边一面哭一面劝奴家,奴家就应许来此了。”

袁潜愕然,挠挠头皮道:“你多大?便嫁人了么?”

兰姑答道:“奴家今年十四了。”袁潜嗯了一声,心想十四岁的女孩子放在后世,谁要敢同她睡觉,那直接便算强奸罪了,没想到人来了清朝,居然还能亲眼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幼女……

呸!他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暗骂一句龌龊,旋道:“你回去睡罢,明天就有人送你回府去了。”

兰姑拼命摇头,道:“奴家不回去,奴家不回去!”又哭了起来,道:“阿玛说了,奴家若是被赶回来,那就是王爷不肯赏面,一定要去皇上那里告阿玛一状,阿玛便不活了,咱们全家也都活不成了。”

袁潜哭笑不得,心想跟这小孩子果真扯不清楚。站起身来就要离去。荣全疾步走来,叫道:“王爷,原来您在此处!”袁潜急忙摇手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兰姑听在耳中,一清二楚,吓得花容失色,一下子跪了下来,抱住袁潜双腿,哀求道:“王爷,奴家有眼无珠,冲犯了王爷,求王爷开恩,开恩!”

袁潜顾不得与她扯皮,用力挣脱出来,问荣全道:“什么事?”荣全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曾大人那里有回信了!”瞧瞧四下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当即从腰间摸出一封火漆封缄得好好的信来。

袁潜闻言,心中立时跳了一下,急忙将信塞入袖中,拉着他一面朝自己书房走去,一面道:“信使几时到来,有没有避开耳目?”

荣全点点头,道:“刚到,我把他安顿在城外,绝不会给人发现。”这时小太监瞧见王爷要走,急忙尾随上来,袁潜旋即笑道:“这小子太不够意思,有这么好的女人,怎么不想着本王?”荣全会意,也就附和了几句。

袁潜也不回书房了,打发荣全离去,径奔自己寝房而去。德卿见王爷忽然跑了回来,先是一怔,袁潜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便立刻会意,帮着王爷打发走惹人厌的太监,让袁潜终于可以安心取出信来观看。只见信皮上写着“涤缄” 二字,那是他在去信之中与曾国藩约定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