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走得决绝,可是心中之痛实在无法言表。皇帝将德卿滞留在宫里,照祖制来说也是有根据的,满洲亲王的妃子原本就该轮流入宫去侍奉太后。虽然德卿眼下身怀有孕,可是皇帝打出了太妃要人陪伴的借口,袁潜却也没法说他不对。
原本想的是找哪天皇帝心情好,就请他让德卿回王府生产,可没成想横刺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别说暂时不敢提这话头,以他目前所处的地位而言,德卿能够留在宫中,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助力。
这么利用怀孕的妻子,让袁潜感觉自己是个无能而且无耻的男人。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男人生存在世上,身上就背着一项重大的职责,那就是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眼下他虽然贵为亲王,一举一动却不能自主,非但不能给德卿一个安稳的家庭,反倒让她为了自己受尽委屈,这种滋味着实是不好受的。
袁潜在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这一生一世一定要好好地对待德卿,等到自己手握大权,不再要看别人脸色做人的那一天,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德卿吃一点亏。
他心情郁闷,晚膳时候破例地喝了酒,而且还喝了不少,一直到面颊通红,仍是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个不住。
觉得屋子里太闷,索性提了酒壶,信步在庭园之中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碧风苑左近,风中忽然飘来一阵凄婉琴音,有如子规啼唱,让他不禁驻足,凝神细听起来。
那琴声是自绿竹亭中传来,亭子里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面前的藤桌上摆着一具桐琴,那人一面拨动琴弦,一面和着曲调低声吟唱道:“琴音凄婉曲含伤,哀弦拨断肠。相守时短,恨天长,誓言抚鬓霜。弦乐海,暮穹苍,君心待绍光,此情我有地成荒,那堪泪几行?”
淙淙铮铮的琴声和着哀婉绝伦的歌词,袁潜痴痴地听着,脑海里满是德卿的音容笑貌,一时间似乎有一种错觉,那抚琴低歌的就是德卿,是她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疾步走上亭台,伸出手去,刚要抚摸德卿的脸颊,却见那女子抬起头来,有些惊惶地道:“王……王爷。”
袁潜一怔,回过神来,定睛细瞧,这才发觉这女子并不是什么德卿,却是长叙的女儿兰姑。忍不住叹了口气,回身要走。
兰姑在背后叫道:“爷心绪似乎不佳,既然来了,为何不听妾身再奏一曲?”
袁潜心神混乱之际,胡乱点了点头,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大灌一口酒,挑衅似的瞪着赤红的双眼望着兰姑,道:“你会唱什么?会十八摸么?”
兰姑虽然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可是做小妾的母亲出身却十分低贱,她从小听惯了这些俚词淫曲,自然知道十八摸是什么东西。听得袁潜如此说话,禁不住脸上一红,垂下头去不敢答话。
袁潜正有些后悔自己醉后失态,却听她细若蚊虫地答道:“爷既然想听,妾就唱给爷听。”
细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曼声唱道:“……伸手摸姐大肚儿,好像一区栽秧田,伸手摸姐小肚儿,小肚软软合兄眼……”她再怎么说,也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唱着这种淫调郑声,早已经是满脸通红,手下也慌乱起来,一不小心,乱了曲调,再也弹不下去。
袁潜本不想听什么十八摸,只是随口刁难一句,泄泄心头郁气,可没想到越听心火越盛,霍然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复又坐下来道:“别唱这个了。你会旁的什么曲子,随便唱两首来罢。”
兰姑如蒙大赦,点了点头,一面抚琴伴奏,一面歌道: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她所唱的这歌句,乃是《诗》秦风之中的一篇,大略来说,便是一个女子怀念爱人,盼望与丈夫团聚所作的诗篇。
说起来,她是奉父母之命来给恭亲王做小的,从进了恭王府的那一天起,便全心全意将王爷当作了天一般地看待,可是王爷非但不与她一同过夜,甚至于平时也很少找她说话,生活上虽则关心得无微不至,但那却像是一个兄长对待妹妹,而不是丈夫对待妻子的态度。
要说她心中没有一点点怨望,恐怕也是假的。尽管并不因此埋怨什么,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总难免有深深的失落感。这些天来福晋奉旨入宫,王爷每到夜深人静,孤枕独眠之时总有些郁郁寡欢,这些兰姑都从易得伍那里辗转打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觉得这么想有些对不起待自己十分温厚的德福晋,可是兰姑的确觉得,或者这么一来,王爷的目光就会投射到自己身上了。
但是她失望了,王爷似乎完全没有查觉到她的期盼,对于她的殷勤服侍,只报以一句“这些事情叫下人去做”,旋即又忙他自己的去了。想德福晋在日,他的态度可不是这么冷淡的。
今天王爷好不容易坐下来听自己抚琴唱曲,兰姑聪明地把握这个机会,婉转示意,歌词之中隐藏的含义,袁潜自然完全听明白了,瞧了她一眼,但见她白嫩的脸颊在月光映照下晶莹剔透,看起来着实是一个美人。
但是两人年龄差距摆在那里,当时的女人结婚都早,像兰姑这岁数的姑娘嫁为人妇本来是常见的事,可是在袁潜看来她还只不过是一个女孩子,他自然不会对一个女孩动心,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一曲歌罢,兰姑手按琴弦,对着呆呆发愣的王爷笑道:“爷,您在想什么?”
连叫了几声,袁潜才回过神来,游移的目光渐渐聚焦,盯着兰姑瞧了许久,这才叹道:“刚才你弹琴的样子,跟福晋真是很像。”
兰姑嫣然笑道:“王爷,妾身的琴艺,倒有一大半是福晋教授的呢。”
袁潜默然不语,心想徒弟在面前弹奏,师傅又在何方呢?只觉得胸中郁闷难以抒解,顺手摔掉了酒壶,站起身来蓦地大叫一声,虚空劈了两拳,忽地仰天大笑起来。
兰姑有些害怕,不知道王爷为何会有这般异样的举动。怯怯地问道:“爷,您老人家喝了这么多,怕不怕……”目光向袁潜额头上缠着的伤布望去,嗫嗫地闭起嘴,不敢说话了。
袁潜怒火陡起,闷哼一声,顺手抓住了兰姑的手腕,厉声喝道:“本王喝两口酒,也用你来管么?你道你是甚人,不过是一样给人送来送去的东西罢了!”
这桩事情一直是兰姑心中最痛之处,偏偏给王爷这般不容情地揭了伤疤,一时间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直滚下来。她别转了头去,强迫自己不要在王爷面前流泪,可是怎么忍也忍不住,直哭得如带雨梨花一般。
袁潜心一软,也觉自己有些过分,当即放开她手,柔声道:“好了好了,算本王的错,别再哭了。”
兰姑跪了下来,抽噎道:“臣妾不敢要王爷认错。”却始终低着头,不肯看他一眼。
袁潜本来已有三分歉意,见她如此说话,当即却又消失无踪,不悦道:“我好歹也算你丈夫,你就这么同我讲话么?”
兰姑忽然抬头道:“王爷既然不以妾身为妇,又何必自居妾身的丈夫?”
袁潜给她这一句话顶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味过来,也是多喝了几杯,非但不怒,反倒骤声笑了起来,大声道:“我不以你为妇?今儿个晚上,我就要你知道知道,什么是为人妇的滋味!”说着一把拉她起身,歪歪斜斜地朝着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