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回 攘外
作者:浮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20

再一次得到曾国藩奏闻,以炮位尚未解到为由请求推迟出征日期的皇帝,终于陷入了不可遏止的震怒之中。

他重重地将那本奏折摔在地下,又狠狠踏上一脚,心里边满是对这个汉人的憎恨与恼怒。竟然敢连续三次顶撞他的圣旨,还把不把他这个九五之尊放在眼里了!一时间咸丰真的开始后悔,不该一味纵容曾国藩,让他得以变得如此嚣张。侍候的太监全都吓得远远躲了开去,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了皇上的出气筒。

发了一阵脾气,皇帝稍稍平静下来,叫太监拾起刚才被他丢在地下的奏折,拂去上面的微尘,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曾国藩还是不能不用啊!现在湘鄂赣无不告急,除了曾国藩的水陆两军,哪里还有可以调动的力量?

他丢下这本令人烦心的折子,顺手又取过另外一本奏折。看着看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是古怪,终于,他把奏折一丢,下令传军机大臣进见。

皇帝召见,军机们自然都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匆匆赶进宫来覆旨。六个人照顺序一字儿排开,先后叩过了头,皇帝便把那折子传给他们遍览,问道:“这上面的拟批,是哪个拟的?”

这折子上既有拟批,自然是走过一趟军机的了。袁潜瞄了两眼,便想起来个中内容:原来这是一本弹劾上海道吴健彰养夷通匪的折子,上折子的是光禄寺少卿程恭寿。

那吴健彰原本是一个广州十三行里的买办,发了一笔财之后,就跑到上海,捐了一个江南候补道,道光二十八年出了一桩“青浦教案”,这吴健彰因为深谙洋情,查办有功,被朝廷认定是通夷之才,以后大加任用,加上他钻营有术,不久便谋得实授苏松太兵备道,记名按察使兼江海关监督的肥职。一时间吴健彰驰骋十里洋场,连洋人都称他为“爽官”。

今年上海小刀会刘丽川作乱,吴健彰为了筹措饷银,向外国洋行赊账雇募船炮,当时本是得到朝廷允准了的,可是过不多久,便被人狠狠参奏一本,说他已经死去的弟弟吴建文,生前本是刘丽川手下一员得力干将,吴健彰更曾经被刘丽川的匪兵俘虏后又放还,其中必定有什么猫腻。他在澳门、广州等处招募船只组建水师营,颇借了夷人之力,保不齐又许给了他们什么好处。朝廷半信半疑,只是批复叫地方上彻查而已。一时间京里的都老爷、翰林们舆论纷纷,都是不利于吴健彰的。

矛盾发展到白热化,这位光禄寺少卿程恭寿终于纠结起一帮同乡同年的京官来,联名上了一本折子,要求皇帝立刻将吴健彰撤职查办,并且要细细搜寻他原籍家中有无海船夹带回去的银两,好找到他贪污的证据。

这折子当中,除了指责吴健彰与刘丽川有同乡之谊,其弟又曾经是刘部下的小头目之外,更翻出旧账来,言之凿凿地声称吴健彰在上海道任上勾结洋人,收了不少好处,不但任凭洋人扩大租界的边界,更将租界扩大到了沿海其他地方。吴健彰被刘丽川俘虏那次,是借着美国公使马沙利的名义获救,既然吴健彰与小刀会贼匪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洋人又与吴健彰勾勾搭搭,那岂不是会匪与洋人之间,也可以扯得上许多瓜葛?

这一本看似头头是道的奏折一上,立刻吓坏了军机一班大臣,朝廷当前最怕的莫过于洋人,其次便是发匪。这两样东西纠合起来,那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让他们感到深深的恐惧与威胁。

吴健彰犯了这两样最大的忌讳,自然不会有人想要去保住他的性命顶戴。除了袁潜之外,其余几个人都是众口一词,十分坚决地要求立刻将吴健彰解送来京按问,另外派人去署理上海道的职务。

袁潜冷眼旁观,无可无不可地与这天的另外一位值日军机瑞麟一同在折子后面的奏片上拟了批,放下笔来,却道:“眼下苏沪匪情闹得厉害,洋人究竟是否与涉,暂且还不好说。万一怪错了他们,到时候纷争起来,咱们可担不起这个干系。”

瑞麟一怔,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夷务难办,这是朝廷上下无不知晓的,大小官员没一个不是敬而远之,现下要他们去拟这开罪洋人的批,着实有些为难了他。

当下问道:“请问王爷的意思,该如何办理?”

袁潜一笑,道:“这个简单,咱们拟个双请送上去就是了。”所谓双请,就是军机们遇到难以决断的事情,要商讨出两种办法写在奏片之上,请皇帝定夺,说起来也算是军机大臣一种卸责的法门。

邵灿、瑞麟、穆荫三人纷纷附和,只有绰号彭葫芦的彭蕴章,不知道在动什么心思,只是用他的老姿势坐在那里,仿佛闭目养神一般。

袁潜看惯了他这种样子,也不以为怪,只对其他几人道:“本王这个提议,想必诸位都没有什么异议了?那就再拟一个奏片出来罢。”说着,眼角特地向杜翰瞟了过去,拖着声音道:“杜继园足智多谋,想必有以教我啊?”

杜翰脊梁骨冒起一阵冷汗,他心里清楚,王爷与自己算是对上眼了,上一次两人交锋,若不是皇上优柔寡断,自己可说已经是稳操胜券,谁知后来却又莫名其妙地被王爷扳了回去,吓得他一夜不曾合眼,整晚都在忧心忡忡,既担心皇上降罪,又忍不住琢磨王爷以后会如何报复自己。

可是事情却令他很是意外,恭王爷非但不与他为难,却转过头来又继续保奏他去整顿旗营,而皇上居然也照准了。上任之初的几天,杜翰还以为这是王爷示弱的表现,也真有心好好替朝廷出力整顿一番,可是后来遇到一系列的刁难,却让他明白过来,王爷这是存心把自己朝火坑里推呢。

好容易现在事情算是过去了,王爷与皇上心里的疙瘩却没那么容易消除。杜翰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些天面圣的时候,皇帝对自己的态度大大不如从前那般亲切,甚至于他有一种感觉,若不是仗着去世的老爹杜受田的面子,说不定自己已经被逐出军机了。

说起来都要怪那落第秀才阴莆萍给自己出的馊点子,说什么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一再说恭亲王碍着先老爷的过节,以后万一蒙了圣眷掌权,必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还是趁着眼下他根基未深,立足未稳,把他搞倒的妥当。

耳边风听多了,杜翰也就十分心动起来,当真照他所说做去,结果便落到今日这个田地。回去狠狠责骂了阴莆萍一番不说,还扣掉了他三个月的束脩。

气虽则出了,可是局面已经没办法挽回,不论在军机直房还是别处碰面,恭亲王总是时不时地冒出一句阴阳怪气的说话来嘲讽一下自己,表面上却又装得客客气气,真是叫人浑身如被芒刺,满心的不自在。

干咳一声,道:“王爷过誉,过誉,杜翰一介文人,不懂得夷务,王爷怎么说,咱们听凭吩咐就是了。”

袁潜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原来继园不通夷务。”转头扫视诸人,慢慢开口道:“不通夷务,嘿嘿,好,好。向内便是入圣贤之域,向外便是趋愚不肖之途,读圣贤书,原是不该通晓什么夷务的。”

拂了拂前襟不知怎么沾上的一小片白灰,在炕前转个圈子,蓦然间面西跪了下来,朝着慕陵的方向大哭不已,一面哭,一面道:“皇考啊,皇考,儿臣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老人家生前的惇惇厚望啊!”光哭不算,还加上以头戕地,捶胸顿足,一时间煞是热闹得很。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相顾愕然,不由得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谁也不敢去劝止。

倒是瑞麟这些日子以来同恭王走得很近,眼看事情要闹得不可收场,连忙连拉带拽地把他哄了起来,道:“王爷何苦如此?”

袁潜伸着马蹄袖抹干眼泪,痛心疾首的道:“眼下国事孔急,长毛闹个不了就罢了,连洋人也跟着凑热闹,一班军机个个不通夷务,不会办理,难道要叫皇上自己去学习夷务,去同洋人打交道么?”说着,又用力拍着大腿道:“皇上,奴才实在有负重望啊!”

几个军机都觉得十分没趣,一直在旁边闷葫芦似的彭蕴章忽然冒出一句来:“到底是王爷顾虑周全,下官看不如再拟一请,就将他流放到黑龙江去戴罪立功,办理俄务。反正俄人也是夷人,英人美人也是夷人,想来原出一理,都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