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一时间,袁潜也已经接到那拉氏设法从宫里带出来的消息,知道新年过后,衙门一开印,肃顺很可能就会走马上任,担任御前侍卫一职,原有的内阁学士、护军统领等职仍兼不去。几乎任何人都明白,这只不过是个开头,是皇帝开始重用肃顺的一个讯号。
果然,等到新年过去,肃顺并没有如他预想的一般擢升御前侍卫,而是直接坐了直升飞机,一跃而为左都御史、理藩院尚书,两相比较,后者固然职位更高,权力更重,可是与前者相比却是廷臣而不是统兵的武官了。这是否意味着皇帝在防范自己尾大不掉的同时,也在提防第二个恭亲王的出现呢?
一面想着,一面用试探的口气对坐在下手的胡林翼道:“润之,你猜皇上是当真看重肃顺呢,还是只不过为了掣本王之肘?”
胡林翼沉思道:“若是为了削王爷的权,确是再没有比肃顺更合适的人选。”
袁潜闷哼一声,心中怒甚,暗想肃六这个混蛋,整日价与自己过不去,有朝一日大权在手,必要他好看。平了平气,道:“翁心存被参的案子,应该就是肃顺在背后捣鬼。满汉好几员大臣在皇上面前力解数次,每一次都给肃六火上浇油,搞得皇上恼怒起来,非查办不可。”
翁心存被参,那还是因为去年出的一件事情。其实案子本来不大,只不过是通州的一个捕役勾结盗匪行劫,被官府破获了,按律应当追究该管官员的罪责。偏偏这捕役的顶头上司通州县辗转认得一个翁心存的同乡加门生,拐了十八个弯托进门路来,时任直隶总督的翁心存不好却对方的面子,只得就中打了打马虎眼,把那通州县从轻议处了。
没想到这一来可被肃顺抓住了把柄,他早就瞧着这个老家伙不顺眼,正好趁机机会劾他去职。恰好刚刚调任左都御史,等不及本衙门开印,就匆匆缮了一份奏折,递将上去,内里把翁心存说得百般不堪,似乎只要处置了翁老儿一人,全大清的贪官污吏便就此销声匿迹了。
这些天来静海、独流那边的战报总是一个拖字,南方曾国藩又迟迟疑疑地只顾准备不肯发兵,皇帝正在气头上,瞧了这弹劾奏章,立刻便钦点了正驻扎在通州协力防务的刑部侍郎文瑞就地查证,把他拟了一个革职。
翁心存的几个儿子,只有同龢一人随侍在京,眼看父亲被参,赌气称病不朝,只好自己出面四下里去打点。他尚未出仕,想来想去最说得上话的只有恭亲王这里,料想他不会对父亲置之不理,当下跑来对王爷哭诉一番,求他作主。
袁潜也觉得十分头痛,翁心存这事情确是做过的,要替他遮掩过去,花些银子并不是办不到的事情。但是看皇上的来势,似乎对这桩案子颇为重视,万一搭救他不成再把自己赔进去,那就划不来了。
只听胡林翼道:“下官却有一个办法,只不知道王爷肯不肯照办。”袁潜眼睛一亮,道:“只要不是让本王出头去替他说情,怎么都好。”
胡林翼一笑,道:“地方上的官怎么办事,王爷想来不曾见过。州县上的监牢是什么样子,王爷谅必也不知道。”
袁潜不明他所指,点头道:“本王是不知道。你且说是什么办法?”
胡林翼有些神秘地凑了上来,道:“这案子的起源,是一个勾结盗匪的捕役。若是连这捕役也没有了,整件案子还不瓦解冰消么?”
这话说将出来,袁潜不由得大吃一惊,瞪着他讷讷道:“你……你要……”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砍下去的架势。
胡林翼一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下官在贵州的时候,有一次方伯的儿子打破了人头,方伯动用了职权私下了结,不料给捅到抚台大人那里去了。当时那案子就是因为给打破头的那人忽然暴死,不了了之了。若不是了结得快,怕是要牵涉半个贵州进去呢。”
袁潜瞠目结舌,以前从来没想过胡林翼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也更没想过晚清的官场竟然如此草菅人命,好歹是当过道台的人,竟然能这么若无其事地谈论一个人的死亡,这叫他不能不怀疑在他身上是不是流着跟自己不一样的血。
胡林翼看看王爷,见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当下道:“下官的意思却不是要灭那人的口。只消用一个死囚代他死在狱里,却把他偷换出去,叫他寻个山沟隐居一世,也就是了。料想他没这般大胆子敢来出首。”
袁潜微微叹息,心想方才那一瞬间,自己虽然认为他的本意是要杀人灭口,可是不也在心里认同了么?面对自己还要伪装圣人其实是徒劳的,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之中,唯有能直面自己**的人,才能生存下去。
而袁潜的**很简单:他要权力。他要现在掌握在咸丰的手里,但是却不能被他很好地运用的那份权力。当他拥有这样的权力,他就可以去做许多现在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情,他自信可以比咸丰这个病秧子做得更好。为了那一天的到来,袁潜已经忍受了太多的屈辱,他唯一能做的是继续忍耐下去,以免前功尽弃。
可是眼前的机会让他不舍得错过,皇帝擢升肃顺,必然希望对自己加以安抚,正好趁此机会,去向他提出让德卿回家生产的要求,想来他多半就会答应。
“王爷,王爷!”胡林翼发觉王爷正在出神,似乎压根没有注意自己说些什么,无奈地唤了两声。袁潜回过神来,惊醒道:“本王走神了。润之你说什么?”
胡林翼轻咳一声,正色道:“林翼说,眼下正是一发千钧之际,王爷不可耽于儿女私情,事事要以大事为重。”
袁潜老脸一红,胡乱搓了搓手,干笑道:“润之多心,方才本王是在想,肃顺骤然升迁,朝廷里必然有群起阿逢之徒蜂拥而上,本王总不能坐视不理。”
“下官以为,肃顺之擢,反倒是王爷的一个机会。肃某人越红,王爷的机会越大。”胡林翼这句看似不合道理的说话引起了袁潜很大的兴趣,不由得饶有兴趣地追问道:“这话是怎么讲?”
胡林翼微笑道:“肃顺的为人骄横,今日骤蒙恩宠,必然睥睨一切,其性喜延揽名流,又专好任用汉人,朝士奔竞其门,不过指日之事耳。肃顺又有一习,曰党其同,伐其异,凡不入其门者必百般阻遏不使上进。林翼料朝中必有不能附肃顺者。”
袁潜缓缓点头,胡林翼正说中了他心中所想,跟肃顺合不来的大臣并不在少数,而且大多数是满人与汉人老臣,他们虽然不能在中国近代化的历程上起什么好的作用,但说到争权夺势、勾心斗角,可一个个都是久经官场考验之辈,至于其中的旗人,更是一拉拉一片。这机会绝不能错过,一时间袁潜几乎后悔自己没有早点人为促成这个局面的出现了。
只听胡林翼又道:“军兴以来,地方多办团练,以下官在贵州的经验,办团在朝里没人是不成的。”
袁潜与胡林翼相识渐久,已经适应他说话不说完全的习惯,即刻便想到他接下来的意思是,自己不要坐等这些人上门来托关系,应当主动示好,以免他们被肃顺拉拢过去。照胡林翼的想法,莫非以后朝中将要形成恭亲王与肃顺两头独大的局面么?
可能与肃顺龃龉的,有一部分是翁心存这样看不惯他骄横作风的老臣,还有一部分是不被肃顺放在眼里的八旗满臣。再有一部分,就是原本势力便强,无意曲己阿人的,如僧格林沁之辈。这三种人当中,前二者都是要着意结纳的对象,自己以前一直留意与他们搞好关系,现在只需要就中再挑拨一下,几乎是势在必得的了。
僧格林沁却比较难办,以自己与他打过的交道而言,他的性格属于那种强项的,既不会对肃顺这种全蒙皇帝恩宠平地飞升的近臣低头,自然也不会因为害怕肃顺而倒向自己这个靠着先帝亲封而得王爵的亲王。但是他又是蒙古王公当中的势力代表,手里握有兵权,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如何处理他,倒是一个很难办的问题。
啃不动的硬骨头,就暂时丢了开去,袁潜一面沉思,一面道:“肃顺不是喜欢延揽汉人么?本王就投其所好,荐几个给他。”一敲桌子,道:“这事情交给翁同龢去办,对他说,翁心存的事情叫他尽管放心就是,眼下虽然暂且将他以徇庇革职,不出半年,本王必使他复起。”
胡林翼点了点头,又道:“王爷可是烦心科尔沁僧王么?下官闻说近来僧王屯兵王庆坨,借翼护京师之名,迟迟不与贼兵接战,而使胜保独当敌锋。料想胜中堂心中也必不服罢。”
袁潜明白僧格林沁的心思,他是要等着胜保把敌人的锐气磨尽,等到两下里两败俱伤之际,自己再去拣便宜。上次与胜保会面,自己已经隐约暗示过他这一点,当时瞧他的反应,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只恨胜保着实没用了一点,重重围困静海这么久,竟然还没能将李开芳部拿下。
估计着太平军也快要弹尽粮绝谋图突围了,再这么围下去,笑到最后的可就真的成了僧格林沁。袁潜霍然站了起来,捏起一支笔杆敲着桌面,沉思半晌,蓦地开口道:“润之,你用自己的名义上一道策,请调杭州将军瑞昌、山东布政使崇恩率所部守黄河沿岸,防贼援军自苏北上,并阻直隶之贼窜入山东。另请密诏胜保……”
顿住口想了一想,道:“密诏胜保及僧格林沁,令两人约于某日某刻,僧格林沁自王庆坨迅速移防南下,俟其将近独流之际,胜保撤围南去,缓缓倒行,放匪出城,然后二军合而攻之。”
胡林翼眨了眨眼,立刻明白王爷的用意何在。他是料定弹尽粮绝伤亡惨重的发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突围离去的机会,而乍出城的匪兵没有了城防保护,官军就更容易埋伏袭击之。这计策虽然可行,但是却须要将领之间的默契配合,以胜保与僧格林沁之间的芥蒂,不互相陷害对方就够好的了,谈何同心戮力、共同完成这次任务?忍不住轻轻摇头。
忽又想到,王爷叫他以自己的名义提这建议,莫非是早料到此事必败,才不肯自己出头?心中不由得冷了一冷,暗想好歹我也算你的心腹亲信,如何这般对我!
袁潜一笑,道:“润之勿忧。我与胜保交好,肃顺早已经知道。等到润之此疏一上,自然有人向肃顺进言,要他唆摆僧格林沁,陷害胜保。僧格林沁与胜保愈是势不两立,本王就愈容易从中周旋。至于到时候润之你……”
伸手按住他双肩,低声道:“我要你落职回籍。”
胡林翼一惊,不自主地重复道:“回籍?”一时脑中有些糊涂,不明白王爷究竟是什么意思。
袁潜重重点头,肯定地道:“不错,就是回籍。”
肃然站起身来,伸手指天,轻声说道:“我奕訢对天发誓,今日与润之所言一切,全是推诚相待,没有半句虚言。”
看着胡林翼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要润之回籍去办一支新团练。”
胡林翼恍然大悟,释然点了点头。如果说王爷是出于这个目的要借故将自己调回老家去,那倒可以理解。因为自从咸丰军兴以来,敕令在籍官员筹办团练已经成为惯例,基本是何处有战事,这一类的诏旨就下到何处。胡林翼的老家在湖南益阳,正是团练盛行之地,他回去办这件事,可说是光明正大。
至于为何不叫他自行请辞,却要借着落职的由头还乡,胡林翼倒也可以理解几分。自己的提升是借了恭亲王的关系,朝廷里上上下下都有人知道一些。如果他主动跑回家去办起团练,难免会有人闲言闲语,对王爷舆论上大大不利。若是先获谴,再办团,在外人看来就只不过是他谋一个复职机会的跳板,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官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一样的目的,用不同的手段去做,得到的结果就会迥然相异。
胡林翼能够理解恭亲王这么做的动机,但是他心里却不能不担心,王爷会不会如他所承诺的那样,真正与自己推心置腹呢?这团练办下来,以后自己会成为王爷在地方上最倚重的力量,这是不用置疑的。但是胡林翼总觉得,王爷似乎还有许多事情不曾告诉自己,也从没打算过要告诉自己。
只听得恭亲王又补了一句:“本王绝不强迫润之,答允与否,全在润之自己权衡。”胡林翼知道自己面临一个赌局,如果照着王爷吩咐的去做了,自己与恭亲王的关系就再也牵扯不轻,就算以后办团的时候不仰仗王爷的奥援,在所有人心目当中自己也必定会变成恭王爷在地方上的一股势力;如果不答应,事情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自己将会失去王爷的信任,在目前朝廷里可供选择的政治势力只有恭亲王与肃顺的情况下,离开了王爷门下,只好去拜肃顺,否则没有人支持,是难以在这个朝廷里立足的。但肃顺想必也已经知道自己与恭亲王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会接纳自己吗?胡林翼不愿意去相信这种未知可否的事情。
只不过踌躇了一瞬间,胡林翼就果断地决定去信任恭亲王。毕竟从一段时间的接触当中,他已经感觉到王爷是一个坦诚而有大志的人,这样的人不会白白放弃自己这种有些才能而又愿意为他效命的臂助。更何况,等到团练办起,自己的手中也会拥有一股不论是王爷还是肃顺都不得不重视的力量,到那时候,即使王爷最终败给了肃顺,自己也是有机会翻身的。
所以胡林翼很爽快地赞同了袁潜的意见,想了一想,却道:“下官还有个旁的主意。”一五一十地对袁潜说了一番。
袁潜听罢,注目熟视他半晌,忽地笑道:“不错,不错,本王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