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北京城,刚刚失去了丈夫的后宫们,正陷入一团慌乱之中。大多数没有生育的就认了命,等着去过那冰清水冷的寡妇日子;有一些不敢想像将来的,索性一根绳子在房梁上吊死了,算是跟着大行皇帝殉葬。懿贵太妃虽然有儿子撑腰,但是在局势尚不明朗的现在,谁也不敢说这儿子就真的能是自己的保命符。昨日肃顺便已经还京,可是至今也未见他进宫朝觐,不见自己也就算了,皇太后是要主持大行皇帝丧仪的,他也能不见么?懿贵太妃越想越觉得其中必有古怪。皇太后那边也没了动静,打从那天见过了恭亲王开始,自己安插在她身边的探子就没传回什么有用处的消息来,只是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全无半点值得关注的动向。
懿贵太妃陷入了恐慌之中,不管将来谁当皇帝,皇太后的地位绝对是不可动摇的,何况这位钮祜禄氏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是一个半点权欲都没有的忠厚女人,她做了皇太后,一定是外事一概不理,正中肃顺的下怀。可不要是她已经跟肃顺勾结起来了罢!要真那样,自己还不死无葬身之地么!
想到模糊不清的将来,懿贵太妃禁不住用力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卡在她的喉咙口,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安德海关切地凑上前来,一面替她捶背,一面拐弯抹角地道:“主子,皇太后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园上也没人来报信,不知道先帝爷怎么样了。”
懿贵太妃叹了口气,幽幽地问道:“小安子啊,你说,我这么辛苦地得来一个儿子,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这孤儿寡母地被肃顺欺负么?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当初就不……”
安德海连忙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道:“主子,这事可不敢随口说的!万一传出什么谣言去,奴才这颗头事小,主子的声誉事大,先帝爷的龙脉事大啊!”
懿贵太妃自知失言,却又不太高兴被小安子这么当面指出,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转开话头,道:“这千刀万剐的肃顺!欺凌先帝遗孤,是要遭报应的!”
小安子见主子如此忿恨,自然跟着骂上肃顺两句凑趣,恶毒地诅咒道:“天老爷长眼,肃顺那样恶毒,早晚要给天打雷劈!”
懿贵太妃苦笑道:“天打雷劈?小安子啊,老天爷是不长眼睛的,是死是活,都是自己的命!这是命啊,你明白么?命!”
小安子如鸡啄米一般地点头,却没留意到懿贵太妃的神色骤然变得阴狠,咬着牙,从牙缝之间挤出了几不可闻的四个字:“我偏不信!”
好容易熬过了这一天,到了晚间,不但肃顺仍然没有动静,连恭亲王也没再送过消息来,似乎这许多人都突然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眼看已经是戌牌时分,懿贵太妃仍然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叫奶妈把载淳抱了过来,搂在自己怀里,端详着他胖嘟嘟而十分可爱的睡脸,禁不住流下泪来。在旁人看来,她这眼泪是为还在襁褓之中就没了父亲,紧跟着又被堂兄夺去皇位的载淳而流的,懿贵太妃自己心里却清楚,她是在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处心积虑却成空的悲惨命运。
默默地流了一阵子眼泪,懿贵太妃的手指缓缓滑过载淳的粉脸蛋,抚摩着他的小胸膛,蓦地手指一张,掐住了他的咽喉,用力捏了下去。
载淳正在睡梦之中吃奶,忽然给这么一掐,当即惊醒过来,喉咙却已经给母亲捏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憋得一张小脸紫里透红,想哭又哭不出,只得舞手舞脚拼命挣扎,却又给襁褓牢牢裹住,分毫动弹不得。
宫女们吓得浑身发抖,主子做的事情,不是她们这些当奴才的有资格过问的,更加谈不上阻拦了。眼见得小阿哥就要一命呜呼,可是谁也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上去制止懿贵太妃的疯狂举动。
倒是有个乖觉的,知道太妃最知心的人莫过于安总管,当即飞奔前去,把他从被窝里给叫了起来。安德海闻说主子正发疯一样地掐载淳的脖子,吓得魂飞魄散,胡乱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踉跄奔到太妃寝宫,还没进门,就听见婴儿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声,他心里一沉,脱口大叫道:“主子,主子,您可别干傻事啊!”
懿贵太妃冷冷地道:“哀家干了什么傻事了?”安德海一怔,转眼瞧瞧载淳,虽然脖子上犹自有一条红印未消,可是性命想来是无碍的,正在那里拼命张开了口大哭不已。
安德海惊魂初定,喃喃道:“奴才还以为……以为……”
懿贵太妃冷笑一声,截口道:“你以为哀家想寻短见了?”哼了一声,自顾自地道:“哀家可没那么容易死!哀家死了,岂不正中那肃六的下怀?他欺我一介女流,欺我儿未出襁褓,便想凌驾我孤儿寡妇之上,可没那么容易!哀家偏要跟他斗上一斗,瞧是谁占得便宜多些!”
安德海不敢答话,偷眼望着懿贵太妃。就这么一日之间,他感觉主子的神情似乎是变了许多,但是究竟变在何处,叫他说,他又说不出来。
太妃吩咐奶妈过来抱走了载淳,对着安德海叹气道:“当初真该听你的话,把她给除掉的!现如今不知道她有没有把事情告诉老六,若是老六全知道了,拿着这个把柄来要挟我们母子,那可怎么办!当初谁也想不到,先帝爷竟去得这样快!”
安德海迟疑道:“奴才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懿贵太妃皱眉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当不当的?快说。”安德海点点头,未曾开言,先跪下来叩了个头,道:“奴才该死,那天恭王爷进宫,离去的时候曾经私下里对奴才说过一句话,奴才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今儿个偶然间知道了,觉得实在非同小可,非告诉主子不可!”
懿贵太妃急道:“什么话?”安德海迟疑道:“主子先赦免了奴才的罪过,奴才方敢说呢。”懿贵太妃恨得有点牙根发痒,心想你这是在要挟我么?然而此刻自己要从他口中得到恭王的原话,不得不暂且宽容,当下道:“哀家恕你无罪,快说。”
安德海清清喉咙,十足学着袁潜的口气,道:“高宗纯皇帝一生善待宗室,非独活人,连死人都照顾得周全。”
太妃有些摸不着头脑,反问道:“这话是何意?”安德海叩头道:“奴才先也不明白,今儿个在宫里碰上了上书房的李师傅,他跟奴才说,恭王爷这是说的乾隆爷给睿忠亲王平反那件事呢!”这话一出口,那拉氏不由得啪地一拍桌子,怒道:“他想做多尔衮么?”
这一桩公案,还要从国初顺治年间的摄政王多尔衮说起。方当太宗皇帝驾崩之时,本来有几个郡王、贝子一流劝说多尔衮自立,可是却被多尔衮拒绝了,后来世祖皇帝入关进京,便封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列于诏疏,一时尊崇至极。多尔衮年三十九而死,死后给大臣参奏独擅威权、挟制皇上,有诏削去爵位,撤其庙享,几个替他上疏辩解的官员,不是被杀,就是给流放到宁古塔去了。一直到乾隆年间,这才由乾隆皇帝亲自过问,将睿亲王封号赐还,更追谥曰忠,照旧配享太庙,令其爵子孙罔替。
懿贵太妃发过了一阵脾气,便坐在桌畔,怔怔地看着烛火发愣。恭亲王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难怪他这几天不来找自己,原来是一直在等候自己的回音啊!他做了多尔衮,难道自己就是孝庄太后么?
安德海瞧着主子的脸色忽晴忽阴,不敢随便开口自讨没趣,当下跪在一旁默不作声。候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懿贵太妃唤道:“小安子。”连忙应一声“着”,便听太妃道:“你去设法告诉恭亲王一句话,就说德福晋自打二月份出宫以来,再没来瞧瞧我,眼下大行皇帝去了,我在宫里很是苦闷,请她得便的时候,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儿。”安德海不敢怠慢,应了声是,自去想法传递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