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晋江王,逍遥王,还有我正在齐集忠武王府,等候着城外的消息。吐蕃干布和奴已经进入京城地界,马上就要进城了。父皇率文武百官已经在承乾殿外等候,命我们兄弟三人先行出宫迎接。
“报!”一名御林军士兵飞奔而入。
“来了。”我们三人同进站了起来。那名士兵奔进来之后,大声说道:“禀报三位王爷,吐蕃干布和奴已经进城!”
“两位皇兄,咱们走吧。”我整了整衣冠,与三哥四哥向外走去。
京城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百姓们事先得到消息,纷纷走上街头,等待观看吐蕃干布进京。我们三人带着亲王卫队,由于我的建议,都放弃坐轿,骑着高头大马出来迎接。刚行到正德街,远远望见大队人马向我们走过来。我们勒停战马,驻足等待。只听鼓声震天,长号齐鸣。待走得近了,方才看清楚,行在吐蕃队伍最前面的,是一队奇特的人马。他们两人一组,披着牛皮一样的东西,像是我们汉人舞狮一般,缓缓前进着。紧随其后的,是一队大约百人的武士方阵,身披藏袍,个个虎背熊腰,威武不凡。再后面,就是卫士们簇拥着的马队了,当中一人,骑着一匹黑马,身着长袍,裹着头巾,大约五十来岁,留着满脸地络腮胡,十分威武,想来应该就是吐蕃的领袖,和奴。这支队伍一直排到正德街的尽头,都还没有排完,看来这次和奴带的人马可不少啊。
“哼哼,只见过舞狮,没见过舞牛的。”三哥嘲笑道。
“这应该是扮的牦牛,吐蕃人主要靠它来运送货物,有高原之舟的说法。”四哥在一旁淡淡的说道。我没有插话,因为吐蕃先头队伍已经行到我们面前。
“停!”一名武将模样,行在队伍前头的人举起行喝停了队伍,纵马赶到我们面前,既不下马,也不施礼,傲然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笑了笑,说道:“你应该先下马,然后跪拜,之后才该问我们是什么人。”那人看了看我们三人,脸色阴沉,片刻之后,才翻身下马拜道:“吐蕃赞普麾下,左翼卫将军阿布朗拜见诸位大人。”赞普?吐蕃的首领不是叫干布么?我和三哥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疑惑不解。这时,四哥在旁边小声说道:“赞普是吐蕃首领的称号,在吐蕃文字里,赞普是强雄丈夫的意思。”我不禁一时为之汗颜,我对吐蕃了解不多,仅限于前圣朝时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联姻之事。一直以为干布就是吐蕃君王的称谓,却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好在四哥及时提醒,才不至于闹出笑话来。看来,四哥对吐蕃好像颇为了解。
“本王乃忠武王李漠然,会同晋江王李浩然,逍遥王李黯然,在此迎候吐蕃赞普大驾。”我朗声说道。那人脸色一变,大概没有想到我们三位都是王爷,再拜之后,立刻飞奔回去,到队伍中间向和奴禀报。不多时,和奴纵马上前,在我们身前半丈的地方停了下来。此人浓眉大眼,顾盼生威,双目如炬,气宇不凡,果然是一代枭雄。我也毫不示弱,昂首挺胸,与他对视着。好一阵之后,他在马背上以手抚胸,微微欠身说道:“吐蕃赞普和奴,见过三位王爷。”果然此行是别有用心,这才一见面就给我们下马威,本该下马跪拜,他却在马背上向我们行礼。
“赞普一路辛苦,不用多礼。皇上已经在宫内等候,请吧。”我也不与他计较,调转马头在前开路,引着大队人马向宫里行进。不多时来到宫中,父皇率文武百官齐聚于承乾殿外,自承乾殿以外,列着两排威武的御林军将士,一路延伸至宫门外。但见龙旗飘扬,刀剑生辉,将士们全副铠甲,威风凛凛。不用说,这一切都是我亲自安排的。和奴与我们并肩而行,一路目不斜视,似乎对两边的御林军将士视若无睹。到承乾殿下,我们兄弟三人先行下马向父皇复命,随即上前,站立于父皇身边。
和奴立于承乾殿下,抬头仰视着父皇,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俯身跪了下去,随行所有人员也跟着下跪,齐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父皇挥了挥手,刘义走上前去,大声喊道:“平身!”
和奴站起身来,拾阶而上,此人步伐沉稳,每走一步,让人顿觉压迫之感。
“和奴赞普远道而来,旅途劳顿,朕已在宫中设下宴席,替赞普接风洗尘,请!”父皇说话时中气略显不足,似乎身体有些不适。和奴欠了欠身,与父皇同入殿中。我叫过礼部尚书,吩咐将和奴带来的一干人等好生安置,礼部尚书领命而去。我正待转身进殿,忽然听到吐蕃队伍中传来犬吠之声。其声低沉,似中喉间发出,令人不寒而悚。进京朝贡还着狗来?这倒是稀奇了。当下也没有多想,向殿里走去。殿中早已设下宴席,我进去之时,宴会已经开始。父皇高坐龙椅之上,正与和奴说着话,我在四哥下首落坐。
“漠然,看见和奴身边那个什么左翼卫将军没有?”三哥伸过头来小声问道。我闻言向那人看去,身材高大,即使坐着也如同铁塔一般。
“看见了,皇兄,怎么了?”我问道。
“此人目射精光,举止稳健,必定是位高手。找机会,本王得跟他比划比划。”四哥冷笑道。我也笑了笑,小声说道:“皇兄不要心急,一定有机会的。”这时,龙椅之上的父皇端起玉樽,高声说道:“大唐与吐蕃自古以来就是一家,今日和奴赞普亲自进京朝贡,又为两家的交好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愿大唐与吐蕃世代交好,和奴,来,朕敬你一杯。”
和奴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躬身说道:“谢皇上赐酒。”短短一句,别无他话,说完之后一饮而尽,又坐了回去。
“这人倒狂得很,父皇赐酒,他竟然这么一句就给打发了。”四哥好像有些不满,低声说道。我心里暗道,这才是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酒至半酣,在父皇的授意下,刘义鼓了鼓掌,一群舞姬鱼贯而入,跳起舞来。一时,丝竹管弦,声声悦耳,舞姿曼妙,轻纱飞扬。看得部分大臣是眉开眼笑,我一时为之气结。此次迎接和奴,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亲自安排或者过问的。我早就定下了今天宴会上由御林军将士表演“秦王破阵舞”,却没有想到被换成了这个。
“漠然,怎么回事儿?你不是说安排的秦王破阵舞吗?”四哥小声问道。我憋着一肚子火,沉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多半是有人从中捣鬼。”正说着,一曲终了,舞姬们退了下去。我们这边的人还没什么反应,和奴已经带头鼓起掌来。
“好啊好啊,早就听说中原曲艺繁荣,歌舞更是一绝,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臣此次进京,也带来一支舞,请皇上与诸位大人们鉴赏。”和奴说完,那左翼卫将军阿布朗站起来拍了拍手,殿下,十数个装汉闻声而入。
“哦,吐蕃舞?嗯,久闻吐蕃人能歌善舞,今日可以开开眼界了。”父皇笑着说道。
那十数个装汉身批藏袍,露出半个肩膀,腰插利刃,列队站好,准备起舞。
“岂有此理,谁让他们带兵刃进宫的?”三哥不满的说道。我赶忙从四哥背后伸过头去,小声说道:“皇兄别急,有你在,谁若是居心叵测,能跑得了么?”三哥闻言点了点头,这才不说话了。
吐蕃人这支舞,似在描述围猎之事。舞风稳健,壮烈,舞者肢体动作夸张,表情严肃,与我朝舞蹈却是大大不同。众人瞧着稀奇,都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不禁暗叹了口气,刚一照面,我们已经先输一局。人家借此舞表明励精图治,奋发向上这志,我们却弄了几个妖媚的舞姬在那儿搔首弄姿,想给人家表明什么?说明我们每天歌舞升平?要让我知道是谁动了手脚,必定严惩不怠!
“好!”满堂的文武大臣们喝起采来,我瞧过去,原来是吐蕃人跳完了。出于礼貌,我也跟着鼓掌赞叹,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和奴赞普,来,朕给你介绍朕的几个儿子。”父皇突然站起身来,走了下来。我们四兄弟立马起身等候。和奴也起身,看着我们几个,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是朕的太子,李安然,朕最近身体不适,由太子监国。”父皇指着二哥介绍道。和奴施了一礼,却没有说什么。父皇又依次介绍三哥,四哥,和奴仍旧只是施礼,半个字也不说。最后,父皇走到我的身边,停了停,拍着我的肩膀说道:“这是朕最小的儿子,李漠然,封忠武王。别看他年纪小,前些日子替朕领军出行,冲锋陷阵,打得叛军一溃千里!”父皇此举,颇像一个骄傲的父亲,在向客人炫耀自己的儿子有多能耐。我欠了欠身,并不答话。
“哦?”和奴像有些吃惊,走了过来,打量了我一番,施礼道:“见过忠武王殿下,真是英雄出少年啊,王爷如此年少,竟能领军上阵,佩服!佩服!”
“赞普过奖了,守土卫国乃是本王职责所在,岂敢言功。”我不卑不亢的说道。父皇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又放声大笑起来。和奴又看了看我,神色之间,颇为傲慢。我只当没有看见。
散席之后,我派人送和奴等人去国宾馆。自己马上转入殿内,刘义陪着父皇正待回宫,却被我叫住了。
“父皇,儿臣有些事情要和刘总管商量。”我说道。父皇看了看我,点点头道:“好,漠然,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朕最近老毛病又犯了,唉。。。”我恭恭敬敬的说了声是,恭送父皇回宫。等父皇一走,刘义神色漠然的对我一拜:“不知忠武王殿下有何见教?”
“刘义,本王问你,事先安排的是秦王破阵舞,谁擅作主张调换的?”与刘义的冲突是迟早的事情,我当然不用再忌讳什么,语气强硬。刘义躬着身子,冷冷的回答道:“回王爷,是奴才调换的。国宾来访,以秦王破阵舞相迎,恐生误会,所以。。。”
“你懂什么?本王还要你来教该怎么做么?”我大为恼火,痛加斥责道。刘义猛得抬起了头,直视着我,我更加不示弱,怒目相向。半晌,他慢慢低下头去,沉声说道:“王爷教训得是,奴才知罪。”我看了看他,冷哼道:“自以为是,哼!”说完,一甩衣袖,丢下他转身走出宫去。可以想像得到,刘义此时脸上该是怎样一副神情。我心里一阵痛快,加快脚步向宫外走去,等着我去处理的事情还很多,我可不想在这老东西身上浪费我的时间。
接下来几天,和奴的行程已经安排好。可父皇授意,让我先去问问和奴本人的意见。我虽然有些不满,可皇命难违,圣旨如山,我不得不去了一趟国宾馆,征询和奴的意见。他却说第一次进京,想去参观参观京城,我心知他这么做的目的。当下表示赞同,一出国宾馆,我骑上马直奔南门外。今天是除夕,我得去看看灾民的事儿办好没有。
三哥的御林军行动之迅速超出我的想像,一夜之间,搭建窝棚近千。工部的人动作也不慢,早已经架起大锅,煮着肉粥。我带着卫队来到难民营,正瞧见小三子背插着拂尘,挽着袖子在那儿帮忙。工部的官员正围着他打转,不住的说道:“哟,三公公,哪敢劳您大驾,要是让忠武王殿下看到,怪罪下来,下官可承担不起啊。”小三子头也没抬一下,说道:“哎,王爷让我来监工,现在窝棚已经搭建好了,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儿,帮帮忙吧。王爷这两天忙着接待国宾,只怕是没空来查看。”
“小三子,说谁呢?”我在马背上大声叫道。小三子和工部的官员一扭头看见我,忙奔了过来,施礼完毕,我瞧那工部的官员战战兢兢,生怕我会责怪。不由的笑道:“行了,小三子是我派来的,帮忙也是应该的。本王不会怪罪你们。”那几个官员连连跪拜,我瞧着他眼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职位?阶品?”
“回王爷,下官蒙正,工部四品郎中。”那人俯首答道。我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个名字。赞道:“不错,动作够快的,就要得要有这种实干的精神,比满口空话的人来得实在。好好办差,朝庭不会亏待你的。”
“谢王爷褒奖。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怠慢。”蒙正答道。
这时,部分难民围了上来,远远的站着朝这边看来,像是有些话要说,又怯于亲王仪仗的威严,不敢上前一步。我翻身下马,小三子连忙扶着,走到那一字排开的几十口大锅前面。锅里正煮着粥,热气腾腾的冒着泡。闻一闻,透出一股肉香,工部的人没有偷工减料,把我拨给的银子全部花上了。
“拿勺子来。”我说道,小三子拿旁边拿过一把勺子递给我,我接过,在锅里舀起一勺看了看,雪白的大米,上面浮着不少的肉末。我刚喂到嘴边,准备尝尝,吓得小三子和蒙正一班人连忙挡住,蒙正拜道:“王爷,这些是给灾民吃的粗粮,殿下千金之躯,怎可。。。”
“本王是,灾民也是人,灾民们都能吃,本王为什么不能。”我正色说道,言毕,喂过勺子,尝了一口。咂了咂嘴巴,仔细回味了一下,对蒙正说道:“好像还差点盐,你叫他们再放点儿。”蒙正忙叫过相关人叫,命令他们再放些盐巴。我又看了看,有一些灶上放在蒸笼,不知在蒸什么,一问,原来是蒸馒头。叫他们打开来看看,里面满是雪白的馒头,个大,量足。我又称赞了他们几句,看这里已经没什么事儿,正准备回府。一位老者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站在我身前几步的地方战战兢兢的望着我。
“你们有什么事么?”小三子走过去问道。
“这位公公,劳烦您通报一声,草民有几句话想对那位大人讲。”那老者拱说道。
“老人家,这位是忠武王殿下,不是什么大人。”小三子纠正道。那老者一听,眼角顿时溢出泪水来,跪拜在地,连声说道:“王爷大恩大德,草民等没齿难忘。”我走了过去,叫小三子将那老者扶了起来,安慰道:“老人家不必介怀,你们背井离乡,逃难到京城,本王不过是尽尽地主之谊,何来的大恩大德?”
那老者满脸泪水,一再磕头,身边两个年轻人也是俯地不起,一拜再拜道:“王爷体念民情,真是百姓之福,我等代灾民给王爷磕头了!”说完,以头磕地,砰砰作响。我连忙走上前去,亲手把他扶起来,说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国家处在多事之秋,委屈你们了。暂时忍忍吧,待开春之后,本王定当上奏皇上,安排各位回乡。”我这话声音并不大,谁知竟让灾民们听了个真切,一时之间,欢声雷动,百姓奔走相告,不少人喜极而泣,纷纷走上前来,跪满了一地。
看到这副景象,我不由得感叹,这些生活在最下层的百姓,其实要求的何其少啊,有两亩薄田,有口饭吃,有一屋草屋挡风雨就够了。可当政的人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一点,百姓是国之根本,只要将他安抚住了,国家自然就太平了。只要有活路,谁还肯提着脑袋去造反?
当下我授意蒙正,让他上前叫百姓们安静一下,我要训话。
“百姓们,安静一下,忠武王殿下有话要对大家讲。”蒙正走上前走,大声呼喊道。跪在我面前的黑压压一片人朝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抬起头看着我。从他们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信任,看到了爱戴,这,正是我所想要的。
“百姓们,本王是忠武王李漠然,你们遭受灾难,背井离乡。朝庭没有忘记你们,更不会置人们于不顾,大家放心,国家现在虽然有些困难,但只要上下一心,共赴国难,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今天是除夕,本王在这里,给大家拜个年。本王身后的这些锅里,已经煮好了肉粥,蒸好了馒头,希望大伙儿都过个好年!”
下面一片沉静,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忠武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所有百姓都跟着喊了起来,声震云霄,越传越远。最后,连小三子和工部一班官员都跟着喊了起来。我连忙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再这么喊下去,只怕得把三哥的御林军给喊来了,还以为谁要造反呢。
看这里没什么事儿了,我叫过小三子,准备回府。忙了几天,今天又是除夕,得好好陪陪玉儿,吃顿年夜饭。回去的路上,小三子一路偷笑,我开始还没理他,越到后来越觉得奇怪,什么事儿把他乐成这样?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小三子,你高兴什么?红包还没发下来你就乐成这样了?”
“王爷,奴才是替您高兴呢。”小三子骑在马上笑道。
“哦,本王有什么喜事么?”我问道。
“王爷体念民情,刚才那一幕,让奴才觉得王爷深受百姓爱戴,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王爷既然得到了百姓的爱戴,那么将来。。。”我不等他说完,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连忙喝止道:“住嘴,不要乱说话!”小三子见我发怒,连忙闭上了嘴。扪心自问,我刚才那么做,一半是出于体念民情,一半乃是出于收买人心。其实这两者也不矛盾,谁给百姓饭吃,他们就效忠谁,民以食为天,对大多数人来说,在活命面前,什么忠孝仁义都是虚的,只有吃饱了肚子,才有闲心来讲这些话。这个道理,其他几位兄长永远也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