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风尘闻到一阵香风,同时有东西递到自己口边,透着浓浓的药气。
他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头下枕着软枕,看来枕被皆用熏香熏过,四周一片幽香。
屋子里亮着一盏宫灯,明亮的灯光下,床边坐着一人,正用调羹舀了一勺药汁,送到他嘴边来。
那是个女孩子,相貌有些眼熟,顾风尘略一回忆,便记起她便是那日红菱儿船头执伞的女孩子,看来她是受命来护理自己的。
顾风尘并不喝药,把头一侧,不再看她。
那女孩子也不生气,好像早知道他不会喝,只是笑道:“你以为这是伤药么?告诉你吧,这是毒药,喝了会烂肚穿肠,苦不堪言,你若怕死不敢喝,我便去倒掉。”
顾风尘正在头晕眼花,没有完全明白,受不得激,便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把抢过药碗,咕咚咚喝个精光,然后砰地将碗摔碎在地上。
那女孩子笑笑,起身收拾了碎碗瓷片,对顾风尘笑道:“我叫瓶儿,有事只管叫我。”说完向外走去。
顾风尘此时才发觉,自己居然是光身*的。全身上下,只有前胸缠着块白布,看那白布是新的,也刚刚换过。
他怒道:“我的衣服呢?”
瓶儿皱眉道:“你那身衣服,脏也脏死了,早扔啦。亏你还惦记着。”顾风尘道:“那我如何出得门?”瓶儿指指床头枕边:“早给你准备好了。”
床头果然放着一套衣服,整齐地叠在那里,内衣外衣都有,尤其那件外衣,光滑柔顺,一看便用得是上等绸缎。
顾风尘道:“我不要你们的,扔了我的衣服,那就给我找回来。”瓶儿小嘴一噘:“你看好了,那可是十两银子做的,比你那身破衣服好看一百倍。”顾风尘道:“好看便如何?我偏不穿。快拿我的衣服来。”
瓶儿双手叉腰,站在门前,嘻嘻笑道:“我偏不与你拿,你能如何?”
顾风尘心头怒起,暗想我一个大男人,死且不惧,难道还怕光身不成。想到这里,他随手掀起锦被,一个纵身便跳下床来。
瓶儿本来想看他窘迫的样子,哪知他竟真的赤身下床,自己一个女孩子,面对着一个光身男子,成什么话,吓得惊叫一声,背过身去,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嘴里叫道:“你……你好没羞……”
顾风尘由一股气火支撑,猛地跳下地来,却没能站稳,摔倒在地,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胸上一股热流涌出,伤口又流血了。他咬牙站起,赤条条地向外走去。
瓶儿听着他向自己走来,连耳根子都红了,两手捂得更紧。
顾风尘出得门来,发现这是一座小楼,自己身在二层上,楼檐上吊着几盏灯笼,看天色已是接近黎明时分,下面是个花园,百花盛开,姹紫嫣红,芬芳扑鼻。他一步步走下楼去,折了一大片芭蕉叶子围在腰间,用一条春藤缠住,向外便走。此时听得铃声响起,从楼上传来,想是瓶儿见他铁了心要走,拉响铜铃告知外面的人。
顾风尘冷笑,暗想自己已是百死余生之人,尚有什么可怕,他现在想的,只是找到红菱儿拼命。因为按她的条件,自己并未闯过最后一关,莲儿定然已经被害,只要确定莲儿已死,他便自尽当场,以谢风觉。
花园的出口是个月洞门,顾风尘刚开门口,便觉眼前一花,有人挡在面前,定晴一瞧,不是别个,正是红菱儿。
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顾风尘叫道:“我正找你,你倒来了,休走看拳。”说着一拳打去,红菱儿眼见他赤身露体,腰间围片芭蕉叶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他拳头打来,未到中途,已开始摇晃颤抖,便知他身体未复,这一拳虚弱无力。
红菱儿飘身一闪,道:“我救你命,你却反来打我,当真是狗咬吕洞宾。”
顾风尘道:“你杀了莲儿,便是杀我,还要我感激你么!”红菱儿脸一红:“杀她便是杀你!你跟他什么关系,同生同死么?”顾风尘道:“那倒不是,她一死,我愧对好友临终嘱托,也只好一死谢罪。”
红菱儿幽幽叹息一声:“如果她没死,你也就不用死了吧。”顾风尘道:“那是自然。只不过我未闯过三关,你岂能放过她?”红菱儿道:“你以为这三关是为了阻你救她么?”
顾风尘道:“自然,难道还为了别的?”
红菱儿道:“我说过,这丫头在我眼里,不值半文钱,还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么!其实那三关,都是为了你。”
顾风尘道:“为我?”
红菱儿道:“这个以后再给你讲,现在随我来吧。”
说完她丢给顾风尘一个包袱,嗔道:“穿上衣服,披片叶子出来,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很好看么!”顾风尘接过包袱,道:“不是我的衣服,我不穿。”红菱儿道:“你打开瞧瞧啊。”
顾风尘扯开包袱,从里面抖出一套衣服,细看之下,果然是自己的,从内到外,一件不少,只是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烘得干干爽爽,连上面的破洞也细心地缝补好了。
红菱儿背过身走到墙外,等顾风尘穿好了衣服,这才招呼他同行。
顾风尘走在红菱儿身后,此时喝下的药力发作,觉得全身暖洋洋地,气力渐生,这才知道那是疗伤圣药。他心中并无多少感激之情,眼前的这位红菱儿,处处透着诡异之举,从野店中第一次见到,给自己的感觉便是如此,后来她尽灭太岳派,未免太过心狠手辣,而是汾河船中的一番情景,现在想来,又并非做作,自己险些掉进河里时,她那一脸关怀的神色,绝对是出自于真心。
她到底想干什么?
二人各怀心事,谁也不开口,就这样走着。顾风尘觉得自己仿佛被香气包围,低头一闻,才知香气不但来自红菱儿身上,也来自自己的衣服。看来像是熏染过了。
看着衣服破洞上的针脚,顾风尘心头一荡,他父母过世极早,记事不久,就被师父带到少林寺,平时只是自己缝补衣衫,更无别人代缝,于是脱口问道:“衣服是谁缝的?”红菱儿转过身来:“怎么了?缝得不好么?”顾风尘道:“岂止是不好,简直惨不忍睹。”
红菱儿一呆:“怎么说?”
顾风尘道:“针脚粗细不一,又歪又斜,这种女工活计,定是从未拿过针线之人缝的。娶老婆可不能要这样的,衣服穿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红菱儿脸一红,嗔道:“有人给你缝,你还挑三捡四,活该让你没衣服穿,哼哼,怪不得快三十了还没娶到老婆。”
这话顾风尘在村里已听了不少,不过都是背后说他,并无人敢当面嘲笑,其实他生理上并无毛病,只是少林寺呆久了,每日里只是喜欢打熬力气,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罢了。自从还俗归家,以打铁为生,也只是多了喝酒一项爱好,他心怀极大冤屈尚能忍受,这点风言风语,更是理也不理。不过此时听红菱儿当面怀嗔,便有点挂不住,想要反驳几句,却无从辩起,只是嗯嗯了几声,终于没有开口。
红菱儿本以为他定要抗声争辩,不料却毫无声息,不由回头望去,见他低头不语,神情甚是落寞,便道:“怎么,我说中你心事了?”
顾风尘道:“哪里!姑娘说得很对。看来我这辈子是讨不到老婆了。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红菱儿嘻地笑了:“你讨不到老婆,可别怪我乌鸦嘴。”
顾风尘淡然一笑:“我自己命中注定,绝怨不得姑娘。”红菱儿转转眼珠,说道:“我看那丫头长得也不坏,此回你舍了性命相救,她无可报答,说不定再长两岁,便以身相许。”
顾风尘一呆,这一点他倒是没想到,于是随口道:“大丈夫扶危救困,乃份内之事,要什么报答!”红菱儿道:“她若非报答你不可呢?”顾风尘道:“最难消受美人恩。那样的话,顾某只好一走了之,再也不见她面。”
红菱儿转过脸来,笑靥如花,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动听的话。
顾风尘道:“有什么好笑。”红菱儿道:“你肯受人嘱托,却不肯让人报恩,是不是?”顾风尘道:“是又怎样,与你何干?”红菱儿道:“自然有干系。你别忘记,最后一关你可没过成,所以我是杀那丫头,还是放她,全在我的喜好。”顾风尘道:“不错。你想怎样?”
红菱儿道:“我也嘱托你去做一件事,你应不应?”
顾风尘道:“何事?”红菱儿道:“至于何事,你先别问,如果我说了,你不应我,也是无可奈何。”顾风尘道:“我若不应,你便杀了莲儿,是不是?”
红菱儿道:“也未可知。”顾风尘道:“你要我做的,可是杀人之事?为救一人而杀一人,我却是不干。”
红菱儿道:“杀人用不着你,我手下有的是高手。”
顾风尘道:“不是杀人,却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