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了许久,终于还是邱昭提了出来,就把货运到亚述和海拉克雷亚中间的特洛伊,那里也是希腊的著名大港口,离雅典虽然比海拉克雷亚稍远,但也不过远上二百多里,水路却要近得多,如果船上稍微多带一些食水,就不用在途中靠港了。
苗老大和胡贵诚商议了一下,觉得尚算可行,于是答应下来。宋家兴心中大定,于是两边算是把生意谈完了,一桌酒吃得甚是融洽。
吃过酒就要安排运货上船和补充食水,宋家兴与宋福去码头上雇了二十余个短工——连日没有生意,这些平日里以搬运货物为生的短工都等得眼中出火一般——就去栈房里把丝包运上船。邱昭就跟苗老大去港务司,一来苗老大购粮买水,有个本地人居间,不容易吃亏,二来要找港务司的司官,送个红包,免得来纠缠违令运货的事情。
事情一开始做,倒也颇顺手。等到时近傍晚,丝包已经运了快一半,宋家兴正在船头甲板上与宋福计议是不是要连夜开工,就一晚上把丝全部运上船,却见一个人杂在正忙碌搬运的短工间走上了跳板,就向两人走来。宋家兴心里本来有事,无心搭理,但一看那人装束,却是十分古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宋福见东家走神,也回头去看,只见那人二十七八年纪,高高的个子,浑身肌肉虬结,看去十分壮健,孔武有力,行走之间身手矫健,显是习武出身。一头黑发披着,在脑后用一块绿布扎起,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眼睛不大嘴唇甚厚,眉毛却是淡淡的若有似无,也不曾蓄须。身上披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袍子,下摆一直拖到膝盖,两袖却只到肘间,式样十分古怪,脚下是一双兽皮靴子,腰间用一条五彩丝绦把袍子束起,背后背着一个大包裹,鼓鼓囊囊形状甚是怪异。
这人走到近来向两人一拱手,用不十分纯熟的中国话道:你是船主么?我想上你的船。”但是发音却不准,“船主”说得如“村主”一般,引得两人都是忍俊不禁。宋家兴强忍了笑意道:“我是货主,却不是船主。”
这人结结巴巴用中国话道:“活……活主先生,村主……不在么?”宋家兴微笑道:“船主去买粮了,你有什么事?”说话间空条俊子走了近来,见那人形容怪异,便凑过来用波斯语道:“怎么了?”
这人听见波斯语顿时脸作欢容,也用波斯语道:“你是船主么?我想上你的船。”空条俊子对他一笑,道:“你是谁?”
这人连比带划,用波斯话解释了一通自己的来历。原来他是南方阿兹特克王国的武士,叫做太阳光辉,一直在各地游历,锻炼自己的武功。此去是要到东丹岛,参加当地的一个武术大会,同时拜访东丹岛著名的武术家夏亚。但是中国政府出了命令禁止船只出海,他被困在上海已经七、八天了。今天听说这里有船出海,特地来打听,想搭船好去东丹岛。
宋家兴久在北京读书,不太清楚东丹岛的事,宋福积年在码头上行走,各地各种掌故了如指掌,一听见说东丹岛武术大会,就去宋家兴耳边道:“东丹岛武术大会自百年前创办以来,三年一届,各国好手都会参加,今年又是会期。”
宋家兴点点头,但船主女儿在此,自己不好多插嘴,于是就站在一边静听。空条俊子却不作答,只说:“我爹不在,等他回来再说吧。”一边又问他:“你是阿兹特克武士啊?你是哪一级的?”原来阿兹特克武士分为黑虎、花豹、灰熊、白狼、苍鹰五个品级,每年都有比赛,比赛的优胜者就是当年的黑虎武士,其余的依照等级排分,其中黑虎武士每年只得一名,是阿兹特克国中最高的荣誉,有此称号之人立授御林军佐领虚衔,赏赐极丰,立免全家赋税,称号更可保留终身。阿兹特克男子无人不想得此称号,为此每年评定比赛参与者极众,比赛也极激烈,常有选手毙命台上之事。
这时太阳光辉笑笑道:“我是三年前的黑虎武士。”话声一落,空条俊子已是两眼放光,只见她用右手捂住嘴道:“啊,那…………对!对!我听说过你!那后面就是你的斧头?是吗?”说着就用左手指指太阳光辉背后的大包裹。太阳光辉点头道:“是啊,你听说过我,那可太好了。”说着自背后解下包裹来,就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宋家兴凑到近处看去,只见那布包用布紧紧包裹,却可见到是个斧头形状,斧柄总有五尺光景,斧身倒不很大。他读书人出身,不知道阿兹特克武术中以斧术最为有名,而阿兹特克的斧头与别处斧头形制又有不同,通称为“小斧”,合刀剑与棍棒之长,以灵活敏捷为要义,却与别处的斧头以力大势沉见长不同。
空条俊子却很是兴奋,转身就去找胡贵诚。死活把他拖了来,胡贵诚问了太阳光辉几个问题,又验过了他的护照(那是一块白绫,上面有阿兹特克国朝廷外务司的官印,及持有人的身份说明,分用阿兹特克、波斯、中文、罗马文写成),然后就回头来问宋家兴——货船顺途搭运客人本是常事,但船主也是受雇于人,所以要问过货主,货主如不同意,客人便不可上船。
宋家兴却对太阳光辉很感趣味,宋福听说太阳光辉是阿兹特克的黑虎武士,也在一边大力撺掇:有这样一位阿兹特克高手在船上,简直是不花钱请了位保镖,试想如果途中遇到海盗打劫,他总不成袖手旁观?这样的高手给你当保镖,本来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如今自己送上门来,连食费都不用出,这样的好事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宋家兴本来是年轻人心气,对太阳光辉有些好奇而已,听说有这许多好处,更觉有利可图,于是一口答应。胡贵诚便和太阳光辉讲起船价,他也对太阳光辉甚有好感,于是也不多要他的,只收他五两银子。太阳光辉也很识趣,就从怀里里取出钱袋,拿出十个阿兹特克银钱,先付了船价,胡贵诚就带他去到一个空舱房安顿下来。空条俊子见那阿兹特克银钱铸成方形,与波斯、中国、罗马铸成圆形的银钱大不相同,大感兴趣,就问胡贵诚要了两个来把玩。宋家兴生长商贾之家,各国银钱见得多了,倒不稀罕,只是和太阳光辉搭口,谈些风土人情。太阳光辉脾性甚好,有问必答,他在西大陆各地游历多年,见多识广,当下就谈起在西班牙所见所闻。宋家兴知道西班牙乃是西大陆西南一个小国,地处偏远,波斯又多方压制,少有商人去那里行商,外人对西班牙的情形多不甚了了。这时听太阳光辉讲起西班牙国内情况,大感兴味,两人攀谈起来,直谈到天黑,胡贵诚来叫二人吃饭,方才住口。
到得晚间,苗老大和邱昭方才回来,食水已经定妥,说好明天由港务司遣人送来。宋家兴轻声问邱昭港务司的堂官怎么说,邱昭举起三个手指摇了一摇,宋家兴就知道送了三百两银子,不过只要港务司肯收银子,就断无阻拦之意,此刻只要船能平安出海就好,也不去管那许多了。
当晚宋家兴和宋福二人就指挥众短工通宵运货,一边将脚费提高了一倍,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短工十分卖力,到得次日清晨,东方微露鱼肚白之时,日昌丝行的数千包生丝绸缎已经尽数运上“飞星号”。宋家兴这一下也累得狠了,和宋福一起回到家里,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顿时就鼾声大作。
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下午,宋家兴才一醒来就先派丝行一个伙计去码头上看“飞星号”的食水运得如何了,一边就到妹妹宋颖琪房里,要安排自己走后家里的事务。
宋颖琪不过十五岁,昨晚听说哥哥要出外行商,一夜不曾睡得安稳,清早起来,就在自己房里发呆。她是商家女儿,知道生意就是生意,哥哥不去行商,家里生计就要断绝。但是之前父亲外出,总有母亲在家掌管家计。现在父母双亡,唯一的兄长又要远行,要她一个小女孩家独守家门,家里虽有几个佣人,但心里还是十分惶恐。
宋家兴进得屋来,却见妹子坐在梳妆台前,呆呆的望着窗外,知道是为了自己远行的缘故,当下就叫了一声:“妹妹……”
话音才落,他正要说下去,宋颖琪却接口道:“哥哥,我要跟你一起去希腊。”
此话出口,宋家兴倒十分意外。自来商人外出行商,极少携带女眷,因为一来事情多费,二来于生意无补。但是这时候说不带妹妹去,又怕妹妹伤心,于是笑道:“你跟我去希腊做什么?”
宋颖琪转过脸来,正色说道:“我跟你去做生意。”
“呵呵,做生意有阿福哥和邱先生帮哥哥,足够了,你过去的话……”宋家兴笑道,“能帮我做什么?”
“我什么也可以做,只要不是一个人留在家里,” 宋颖琪语气十分决绝,“哥哥你这一去一年半载的,把我撇在这里……”说着语音微颤,眼眶一红,眼泪顿时就充满了整个眼眶。
“这个么……”宋家兴一时语塞。他只得一个妹妹,如今也是世间唯一的亲人,自己这一趟跑东大陆,不是一年半载的回不来,把妹妹一个人放在家里,却也不太放心。
“波斯要打希腊了,你跟我去,会遇到危险的。”
“我不怕危险。” 宋颖琪抬起头来,“我只是不想和娘亲一样,天天在家里烧香,祈求上天保佑阿爹平安,没想到……没想到阿爹……还是……”说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宋家兴听她说到父亲,心里也不禁惨然。伸手过去拍拍妹妹的肩膀,另一只手就帮她抹泪,“小琪,不要哭了。”
“那你带我去希腊!” 宋颖琪低头抹泪,嘴里却不肯放弃。
宋家兴望着她的眼睛,轻叹了一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