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血与火的三年,走过了大陆的整个北方,目睹了成千上万人的死亡,耳闻过无数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后,躺在陆军医院安静干净几乎一尘不染的白色病房里,当我意识清醒的那一秒钟,我的第一感觉是:这里是天堂。
受伤的身体恢复的很快,我一直在看书。军官的待遇还是比较好的,我骨折兼外伤的身体状况也让我只能彻底卧床休息。我非常模范的遵守了医院的一切规章制度,对医生的治疗也非常配合,他们每次查房,都要赞叹我对医嘱的完全遵从。
我每天看报,也听音乐,有时也看电视,更多的时间是看书。过去的3年,我从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变成一个只会杀人的士兵,现在是从你死我活的战场回到奥妙精微的哲学情感领域中来的时候了。
那天我正在看关于早期资本主义在中国取得发展和民主思想的诞生的书,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了,伸进一个人头,怯生生的问:“请问,到烧伤科怎么走?”
我当然知道烧伤科在那里,但是那一分钟,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个女孩子,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她那一双不住忽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形状美好的嘴唇,还有那种让人心生好感的清丽声音,顿时就烙印在我心里。
我当然不是那种见到女孩子就不知道东南西北的莽撞少年,我大学的同学有许多是漂亮的女孩,陆军医院的护士也有很多是纤妍的美人,但是眼前这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瞬间就抓住了我的心。
她叫慧,她就是这样走进我的生活的。
她有个哥哥,是第十六坦克师的一名少尉,在作战中严重烧伤,刚刚送到陆军医院,她从大学赶来看他的。她来敲门的那天,是刚从学校赶来。
后来慧每次来看她哥哥,她都顺便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她叫我“大哥哥”,因为我比她哥哥大一岁。
慧那年19岁,正在念大学,她学的是电力工程,女孩子很少学的一个专业。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上海大学里电力工程系的宿舍最漂亮”,让我一时为之结舌。当她知道我大学学的是文学之后,也一样很意外,因为“看不出来文学和你身上这么多疤的关系”。
是的,如果没有当兵,我不知在什么地方打混,但是绝对不会落这么多伤疤。
但是那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自嘲的笑笑,告诉她那些伤疤的来历。
慧的心情和她哥哥的伤势是相关的,哥哥好些了,她就兴致勃勃;哥哥有什么地方恢复不好了,她就愁眉苦脸。每次我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哥哥的病情如何。
3月的一天,她哭丧着脸到我的病房来,因为医生告诉她,她哥哥的烧伤面积过大,引发感染,有可能扩散造成全身性的炎症,有生命危险。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因为“太不公平了”。我早知道她哥哥以前是个非常帅的小伙子(她有她哥哥的照片,的确是很英挺的一个人),烧伤以后英俊全消,如今还有生命危险,命运对他也的确是不公。但当时我看着她脸上晶莹的泪水,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恍若梨花带雨,让我心荡神驰。
我怔怔的伸出右手,轻轻把她面颊上的泪滴擦干。她觉察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和我四目交投,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全不存在,身体上的痛苦也都消失了,宇宙之中只有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静静的看着我。
4天以后的午夜,她的哥哥死了。
那天天在下雨,我望着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它们和慧的泪水一样,缓慢而坚定,不停的往下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