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青布僧鞋,稳稳踏在悬崖边缘。
远方是建筑林立的城市,高楼如刀如戟,冰冷地刺向天空。
天空湛蓝,几只洁白羽毛的禽鸟飞过,洒下一串鸣声,崖边青草在微风中摇曳,风吹开了几株无忧无虑的蒲公英,飘飘漫漫地落,一派恬静安宁的景象。
在僧人法眼中,一团阴云正压在城市上空,不断盘旋,牵扯集聚着周边的阴气。他垂下眼帘,悲天悯人的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济惠医院四楼,妇产科。
寂静的走廊里,只有一个男人坐在长椅上。
他三十岁上下,国字脸,鼻直口方,衣装朴素,上衣口袋插了支钢笔。他眼里布满血丝,干涩的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手术室两扇紧闭的玻璃门。
当妻子躺在推床上,在医护人员的护送下进入那两扇门,他突然生出错觉,仿佛医生护士都不见了,只有那辆推床在慢慢地滑进漆黑深渊,妻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用她深情的眼眸不舍地望住他,瞧得他心里发紧。
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见一个医生护士出来解释。他几次想推门而入,但门口那禁止入内的告示,还是在最后关头劝阻了他。他反复警告自己要耐心,要冷静,可心里七上八下的,在焦虑、期待、恐慌、彷徨中倍受煎熬。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她那么善良,连只小虫子都不忍心打死,还常常施舍街头乞丐,她自然算得上是好人的。他拼命地把情况往好的方面想,但不安的念头还是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她会不会出意外?听人说前不久马老头家媳妇就是因为难产死的。想到这里,他吓了一跳,吃惊自己为什么有这样可怕的联想。
“呱呱,呱呱。”沉闷嘶哑的怪异声音传来。
宁正平抬头,向发声处望去,楼旁有一株高高的树,叶片凋落,光秃秃的树枝上不知何时栖了一只乌鸦,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瞪住他。乌鸦自古以来就和不祥联系在一起,宁正平一惊,挥舞着手臂驱赶,道:“去,去!”乌鸦安静下来,侧着头看他,眼神中竟带着一丝讥笑。宁正平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神经质地跳起来,喉咙里低吼:“滚!滚!”乌鸦古怪地啼叫几声,扑扑翅膀,忽地飞走了。
宁正平只在电视里见过乌鸦,这种不祥之鸟在这城市早已绝迹。这难道预示着什么凶兆?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怪事,忍不住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小布袋是淡黄色的,用一根黑线扎着袋口。早上,他骑着自行车往医院赶,被一个青衣僧人拦住,这僧人年约四旬,体格硬朗,轮廓分明。僧人端详他半天,发话问道:“施主府上是否近日有女眷产子?”
宁正平心中惊奇,不敢以等闲视之,道:“请问大师怎么知道?”
僧人道:“我见施主印堂发青,恐有刑妻克子、骨肉离散之象。”
宁正平怒上心头,道:“呸,呸,呸,你这和尚好不懂事,没有一句吉祥话也就算了,反咒人生死,若非见你是出家人,定好好教训你一顿!”
僧人道:“既然施主不信也罢,贫僧这里有道乾坤感应袋,善能保人平安,你若是瞧见一只乌鸦,定须及时拆开来看,否则大祸临头,悔之晚矣。”说完在他手里塞了样东西,宁正平不禁哑然失笑,恍悟僧人是在兜售生意,就同其他走江湖的算命先生一样,照例先是危言耸听一番,然后再借机卖道平安符。他虽然有点恼恨和尚出言无状,但他性情宽厚,素来与人无争,同时也想求个平安,便点点头:“好吧,就同你买一个,只是你以后千万别再胡说八道了。”伸手往口袋里掏钱,等他掏出钱,那僧人却已消失不见。
此时,布袋在掌中,如火炭般热得烫手。宁正平知道其中必有古怪,拆开一看,里面有三张小纸卷,分别标着“甲”“乙”“丙”三字。宁正平想了想,把“甲”字卷打开看了,上面写道:入室。宁正平思讨,这个室,自然是手术室了,当下不再迟疑。手术室的门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漆黑一片,静得怕人。宁正平心中一沉,大声道:“有人吗!有人吗!”声音竟然回荡起来,仿佛空谷回音。他声音虽大,却已发颤,听到耳里,竟不似自己的声音。医生护士都到哪里去了?妻子又到哪里去了?他吸吸鼻子,察觉消毒水气味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丝腥味,掏出打火机,打燃一看,手术室里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壮胆蹲下身子一照,吓得魂飞魄散,这些人都七窍流血,显然死了。
突然黑暗处传来轻微的喘息声,宁正平挂念妻子安危,硬着头皮上前,前面是张手术台,一个孕妇躺在手术台上,痛苦地呻吟。正是妻子姚芳,她表情非常痛苦,头发被不断冒出的汗水濡湿了,两只手拼命地揪着床单,她的肚子高高隆起,一个物体正在用力地挣扎,想破腹而出。宁正平失声大叫:“姚芳,你怎么了!”妻子却听不到他说话,只是凄厉地惨叫着。宁正平飞快地打开布袋中的“乙”字卷,上面写着:“腹有妖,速斩之!”这六字映入眼帘,宁正平再也捏不住发烫的打火机,一跤坐倒地上。难道妻子肚子里的竟是妖怪!手边摸到了一件冰冷的东西,下意识地拾起来一看,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他握着手术刀,呆呆地看着肚皮下不断跃动的物体,耳边是妻子的哀求,“正平,救救我,救救我!”他猛地一咬牙关,闭着眼睛,两手持刀冲肚皮上刺去,一股温热的液体猛地溅射到脸上,他慌乱地抹着眼睛,在血红的视线里,妻子高高隆起的肚皮里冒出一团黑烟,手术台和地上淌满了黑血。妻子终于不再叫喊了,她的声音微若蚊蝇。宁正平此时已经非常相信布袋里的字卷,连忙打开“丙”字卷来看,丙字卷上写着:“妻亦妖,斩!斩!斩!”宁正平目光呆滞地看着妻子,妻子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蛇一样细密的鳞片,她的嘴也越来越尖,向前突出,唇边露出两根长长的獠牙,他头脑里不断地轰轰响着声音,不断催促他:“斩!斩!斩!”宁正平不由自主地高高举起了手术刀,睚眦俱裂,对着妻子细长的颈子斩去。忽然心底另一个声音猛地断喝:“阿弥陀佛!”宁正平头脑一清,此时刀在途中收势不及,他猛地将刀尖往怀里一歪,心口一疼,痛呼起来。
“宁先生,宁先生,你没事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询问。
宁正平捂着心口,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模糊的一张脸渐渐清晰,是一个中年护士,她充满疑问地看着他。宁正平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还坐在那条孤单的长椅上,天色却已经黑了。
宁正平抹了抹冷汗,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睡了个觉。”
旁边一个年轻护士不平地道:“你老婆在生孩子,你却没心没肺地在睡觉。”中年护士拉了拉她,笑道:“恭喜宁先生,尊夫人替你生了一个公子。”
宁正平喜不自胜,跳起来,不敢相信地道:“真的?!”
中年护士道:“你快去看看吧,啊,你手上怎么有血?”
宁正平抬手一看,手上湿漉漉的,全是血,仿佛刚从血水里捞出来。宁正平道:“啊,没事,最近有点上火。”急忙往洗手间走去。在水池里洗着手,怔怔地看着血一缕缕地冲走,他抬起来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异常憔悴,好象苍老了十年。他掬了捧冷水洗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又用力甩甩头,深吸了口气。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布袋,伸手往口袋里一探,掏出来全是灰,布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化成了灰烬。
宁正平全身僵住,悚然疑想,是不是与乌鸦对视的时候,他就已陷入幻境,布袋里其实根本就没有三张字卷,而是自己想象衍生出来的,大概僧人赠的布袋果真起效,在关键时刻让他恢复了意识。他一阵后怕,心事重重地来到护理病房,远远听见了妻子的笑声。妻子躺在床上,怀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他三步变一步地走近,孩子的面貌更清晰了,两只眼睛微微闭着,鼻子扑地冒出一个鼻涕泡,宁正平忍俊不住地笑了,心里又辛酸又高兴,眼里酸涩涩的,这是我的孩子吗,老天,我宁正平终于有后了。
孩子哇哇呀呀地一阵哭闹,原来是孩子尿了,护士帮忙换尿布,宁正平欣慰地看着孩子,突然一样东西刺痛了他的眼睛,孩子的肚子上有个道红痕,如同刀痕,就像他刺的那一刀!
宁正平停住了呼吸,半晌才呼出浊气,心情复沉重起来,踱步窗前。窗外,黑暗无边无际,枝头几片残叶在寒风中颤抖,努力地逗留。宁正平想,人的生命是否也如此叶易凋零?
姚芳没有察觉宁正平的异样,幸福地逗弄着孩子,一边道:“正平,你说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宁正平望着窗外凄冷夜色,唇边浮起一丝苦笑,道:“就叫宁一刀吧。”脑海里浮现那猩红色的一刀。
“宁一刀,嗯,简单又顺口,干脆又利落,多响亮的名字,长大以后,他一定是一个刚毅果断的大英雄!乖宝宝,你有名字喽!”姚芳忍不住在宝宝脸上亲了一口。
宁正平喃喃道:“英雄有什么好,我倒情愿他能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呢。”
姚芳白了他一眼,赌气地对着孩子道:“乖宝宝,别理你爸,他是个死脑筋。你长大以后,无论吃什么苦,受多大的罪,偏要做个大英雄给他看看。”
孩子哇地哭了,嘹亮的哭声传出很远。
地面上积了许多落叶。
僧人低头站在树下,树下跌落一只乌鸦,一只被切断颈子的乌鸦。
如果不是乾坤感应袋在最后时刻破解了妖术,被切断的应当是孕妇的颈子。这是一种身外化身之术,列于左道旁门第三十七支“魂属”。道门中人云:“命不久兮魂散,纵有金丹兮岂奈何。”真是一门阴毒的法术。僧人心知这件事才刚开始,并不会以此完结。他挖了个坑,双手把鸟身抱入坑中掩埋,念了声佛号,悄然步入黑暗中。
风吹过,卷开一片片落叶,象是地面荡漾着波浪。
人生是不是也从未平息过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