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半时,下了一场稀落的雨。雨水润泽了燥热的空气,将连日来因气温炎热带给人的烦闷感一洗而空。清晨,潮湿的薄雾在旷地未散,几个人影在鬼王庙的遗址上晃动。他们聚在一块墨玉般的黑石碑旁测量研究,碑身高2.8米,厚0.4米,碑座是一只长满疙瘩的巨大石蟾蜍,四肢曲张,仿佛不堪负重。考古队员用小铲、毛刷小心地清理覆盖碑面的污泥和植被,现露出字迹,用两千多字的篇幅大致记述了兴建鬼王庙的来龙去脉,末尾告诫后人:“。。。。。。夫鬼王者,嫉恶如仇也,挟恨施威,手段雷霆也。人为恶,不可脱其罚。善恶之念,君悉自量。”旁边有一行小字落款:“大清康熙十三年,大乌镇乡民立。”
王**注视着碑文,喃喃低念:“照碑文说,鬼王是嫉恶如仇的神,因强烈的怨恨,所以报复的手段很极端,做坏事的人,逃不脱他的降罪。”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有人不以为然:“故弄玄虚,老辈人惯用警句训示,吓唬胆小的人。”李约策围着石碑转了一圈,仔细抚摸石碑的表面,点头道:“这碑的刻凿时间确实是明末清初,笔法风格受明代董其昌影响。”董其昌生于1555,卒于1636,也就是崇祯九年,明王朝迈入了最后的余辉。他主张“生”、“拙”之气的书法理论,清初之际,他的书法备受康熙、乾隆皇帝的极度偏爱,两位皇帝号召大家以董书为宗,以至清代书坛董其昌书风颇为盛行,所以与碑文撰写的时间是吻合的。李约策目光锐利、见解独到,在场的考古队员大为折服,私下本以为他是个顶着剑桥博士虚衔的绣花枕头,没想到他学识渊博,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李约策道:“碑文所述,鬼王的原身是张献忠座下的猛将严达常,他死后恶气不散,骚扰地方,有路过的游方道士建议树碑立庙,安抚其魂。照理此后应相安无事,但根据地方资料和老辈人的记忆,在清宣统三年,鬼王再度临世,大乌镇回到一片腥风血雨中。但这场风波很快神秘地平息了,无人得知内情。当时在这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鬼王怎么销声匿迹的? 这都是谜。”
“谜,历史给我们留下多少个谜,穷尽一生研究也没有完结的时候,因为历史的车轮总是前行,等明天,今天将成为历史发黄的一页,兴许,若干年后,会有人在这里遥想当年,我们这个时代也成了个谜。”他有感而发地深深注视着高碑,只有这个时刻,他才是个纯粹的考古学者,饱含了人类的忧患意识,用睿智的眼光去解读事物残留下的历史印记,分析当时的风俗、民情、旱涝、战祸。只有这时,他的胸怀才是坦荡无愧的,虚荣、财富、权柄、**,这些化学药剂一样使人发疯、癫狂的东西暂时远离。李约策自嘲地笑笑,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何尝不是呢。
“李博士,王头,快来。”一个队员兴奋地呼喊起来,李约策和王**过去一看,见地面启开一块三尺见方的厚石板,下面有条石阶延伸进黑暗。王**惊讶说:“这里居然有地道。”李约策沉吟道:“我想,这是地宫。当年鬼王庙选址修建,应是在严达常的陵墓上,严达常死时,大西朝尚偏安西南一隅,清兵和李自成在山海关鏖战正酣,张献忠一方面表彰他的功勋,一面也是鼓励士气,赐他谥号‘忠勇、节烈、神威将军’,特地下旨为他修建规模宏大的陵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众人均觉有理。王**征求他的意见:“那现在要不要进去?”他已全然没了队长的样子,一切以李约策马首是瞻。李约策当仁不让:“大家先做好必要的安全防护措施,就由我牵头吧。”须知古代墓葬为防止觊觎者盗墓,往往设置下歹毒的机关埋伏,带头的人不但要经验丰富、胆大心细,也意味着要甘冒一定程度的风险。因此,队员们对他更加佩服。李约策对队员态度的变化了然于胸,一切都在他算计之内。等风将墓室里的浊气稀释,先用麻绳系住火把的一端,坠入坑道中,测试内里的氧气含量。火焰暗了一下,又慢慢地涨高,可见里面的空气逐渐地回复正常。
李约策点头,向队员们的脸上扫过:“好,大家小心点,跟紧了。”率先走下了阶梯,一个个背影鱼贯没入黑暗中,仿佛是被一张巨兽的口所吞噬。
* * * *
考古队似乎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镇里凡是能活动的人全动员了,周围三乡七村的地皮几乎都被刨开来翻了一次,却连个影子也没看见。谣言不径而走,市里来的人触怒了鬼王。触怒鬼王的后果会怎样,没人能详实知道,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有的说,会化成一滩脓血,所以连尸首都找不到;有的说,是被抓到冥界做鬼王的奴仆;有的说是进了鬼王的肠胃。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天气连续阴沉,无风无雨,仿佛死亡凝固了一样。咕呱,咕呱的奇怪声音风一样漫过古老的屋檐。
郭娴的白嫩的手在穿针引线,她在窗下认真地绣一瓣红花,窗外新发的嫩绿柳条象柔顺的发丝,几只燕子低低地掠过。“听镇里的老人说,那座鬼王庙以前被一场山洪埋住了,这次重见天日,本身就不寻常,是挟恨而来的。”
宁一刀坐在窗沿,若有所思地合上书页:“这些天来,我打听到鬼王曾在百年前出现过一次,当时镇上的人几乎遭到灭顶之灾,在存亡关头,来了两个神秘人,之后鬼王就销声匿迹了。这两人的来历没人知道,因为鬼王消失之后,这两人也不见了。有人猜测他们是和鬼王同归于尽了,也有人说两人云游四海,当然是往别处行侠了。唉,传说,都是传说,这个镇子的传说真多,却没有一件可以证实的,可是又不能完全不信。”
郭娴说:“你呀,好奇心挺强的,又不干你的事,何必自寻烦恼。”
宁一刀眺望远处,山色如黛,烟雾弥漫,轻轻吐口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郭娴呆呆地看了他一眼,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手上一缩,“啊哟”一声。宁一刀捉住她的手指:“啊,出血了。”郭娴挣开他的手,眼神躲闪地说:“没事。”宁一刀尴尬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存心要占你便宜。”郭娴扑哧一笑:“我也没说你居心不良,只不过。。。。。。那些燕子是怎么回事?”
窗外的燕子躲避什么似地飞,仿佛天空撒下了一张无形的罗网,它们惊慌失措,狠狠地一头撞在新刷的粉墙上,殷红的血触目惊心。宁一刀惊异地到室外拾起只燕子,燕子抽搐着,嘴喙滴血,小眼珠恶狠狠地瞪着,杀气凌厉。宁一刀吃了一惊,受火烫一样地将燕子丢下。温和善良的燕子一向被视为吉祥之鸟,与人为伴,但这样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从未见过。郭娴依着门,怔怔地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是灾难到来的预兆,难道大乌镇要灭亡了吗?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洗刷人间的罪恶呢?”宁一刀皱眉说:“你在胡说什么?”也不禁凝望着天宇:“我想,事情就要有新的进展了。”象一幅横轴山水,随着画面的摊开,渐渐显山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