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封侯之志
作者:猫儿怕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405

那男子站在那里,微微冷笑道:“在下正是李鸿章,你是何人?”

“他叫奕诨,论说也是当年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后裔。只可惜,他这一支是庶出,袭不了爵。他成天撑着个贝勒的架子胡混,那点家底都快被他给败光了。”一个英俊少年站在李鸿章旁边说道。

“人杰兄果然久历江湖,交游广阔,连这种人都认识。愚兄真是佩服。”又一个男子从屋内走了出来,看他高大威猛,举止潇洒,却是伍汉骏的表兄李显章。

那少年说道:“鸿隆兄和少荃兄都是仕途中人,小弟不过是江湖草莽,认识些三教九流也不足为奇。”

四贝勒看对方虽只有三个人,但只其中林人杰一人就是京城中有名的剑客,自己加上带来的两个跟班只怕都抵不上他一只手。思量再三,今天只有“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溜了再说。场面话还是要说上一说:“今天看在林大侠的面子上,贝勒爷就饶过你一次。李鸿章,咱爷们今后走着瞧。”话音未落,人已经溜的远远的了。

一片哄笑声中,伍汉骏叫道:“表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李显章一见是伍汉骏和周中华,也颇为惊奇,道:“表弟,中华,你们又怎么在这里?”

伍汉骏连忙将伍汉峰也唤了出来,几人来到童玉琴的屋中坐下。

李显章一指那踢倒四贝勒的男子,介绍道:“这便是我跟你们提的我的堂兄李鸿章,字少荃。现在是翰林院庶吉士,天子门生,少年清贵。少荃,这几位是我的表兄弟伍汉峰、伍汉骏、周中华。”伍汉峰兄弟二人起身见礼,李鸿章也还了一礼。

周中华却又问了一句:“少荃兄可是安徽合肥人?你是不是有个兄长名字是李瀚章?”

李鸿章甚是奇怪,道:“李瀚章正是家兄,中华兄莫非与家兄相识?”心里暗想,怎么从没听兄长说过此人。

他哪知道,周中华刚才在门外听到四贝勒称他“李鸿章”时,就大为吃惊。此时再次求证,此人果然就是历史上争论非常的“李中堂”。

周中华道:“小弟并不认识令兄。只不过少荃兄的大名,小弟早已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众人一听,都觉得他说的有些太过。

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此人后来创建“淮军”,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兴办“洋务运动”,一手打造“北洋水师”,晚年后期,代表清政府签订了许多丧权辱国的条约。尤其是甲午战争之后,他与曰本签订的《马关条约》,使他背上了卖国贼的骂名。此人千秋史论,褒贬不一。有人指责其镇压起义,卖国投降。有人赞其兴办洋务、中兴清室。时至百余年后,尚有人探讨研究。

此时的李鸿章不过二十七岁,其父李文中,现任刑部郎中。李鸿章于去年,也就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他才考取进士,点为翰林院庶吉士。虽已走上了传统的升官正途,但毕竟年纪尚轻,品级低微,籍籍无名,可谓是名不显、声不著。周中华对他如此“久仰”似乎有些过了头。

李鸿章哂笑道:“小弟何德何能,又有何名望,中华兄如此抬爱。”

周中华正色道:“小弟久仰少荃兄之名,绝非虚妄逢迎。少荃兄言志抒怀之句,小弟早有所闻。‘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少荃兄虽然年少,但志向远大,胸襟广阔,少荃兄不可妄自菲薄,他朝定有一番作为。”

李鸿章听大此番话,大为吃惊。周中华刚才所说的四句诗,正是李鸿章从安徽赴京师赶考的路上所吟。彼时少年浩然,意气风发,怀着一腔热血,意欲青史垂名,故而吟出了这首诗。这首诗此时知之者极少,其后功成名就才流传开来。

李鸿章谦道:“小弟一首旧诗竟得以入中华兄法眼,实在惭愧。”话谁如此,心中却甚是得意。

周中华的母亲就是清史的专家,李鸿章这首诗,周中华其实“早已”知晓。

李显章道:“想不到你们两个如此投机。这一位在京师之中名气可是极大,姓林,名仁,字人杰。”

那英俊的少年林人杰,站起身来做了个揖,道:“小弟只不过是个江湖中人,如何能与各位才俊相比。”

原来这林人杰家财万贯,他年轻气盛,不愿科考,一心只学“梁山英雄”,自比“小旋风柴进”。他又有钱,又好交游,结识了许多武林人士,舞枪弄棒。尤其是一个武当山的道人,传了他三十六路武当剑法,甚是了得。他又好戏文小曲,与三庆班的程长庚、春台班的余三胜、四喜班的张二奎都有往来。这一阵他听说“燕春楼”新出了一个清馆人童玉琴,是“燕春楼”老板陈大娘的亲侄女,只卖艺,不卖身,弹得一手好琴,人也生的天姿国色,他便时常来“琴萧合奏”。

李显章虽是读书求仕,却也喜好武艺,因此与林人杰相识相交,二人一般风流倜傥,惺惺相惜,结成好友。这日李显章为伍汉骏上书之事相邀李鸿章,请林人杰作陪,林人杰说道“燕春楼”玉琴姑娘弹得好琴,诸人都是洒脱之人,于是一起来到此间。不想那四贝勒闹事,林人杰本当出手教训,却被李鸿章拦住,说道:“人杰一出手,只怕这个小子连命都没了,还是让愚兄来教训他。”于是才有李鸿章脚踢四贝勒,护花倾情。

诸人将经由一讲,俱都抚掌大笑。那玉琴姑娘得李鸿章仗义相助,又知他是个“翰林”,人虽不如林人杰标致,却也生的仪表不凡,顿时芳心窃许。当下玉琴吩咐重新摆酒,自己弹琴伴奏,朱唇轻启,竟将李鸿章那首叙怀诗唱了出来。众人未料她过耳不忘,只听周中华说了一遍便记住了词,还以曲吟唱,都为之叹服。李鸿章更是得意,击节和之。

林人杰笑道:“各位兄台,难得今日相聚。我看不如只谈风月,暂不谈其他。小弟看中华兄以少荃兄知音自诩,何不作诗一首,以为和之?小弟愿与玉琴姑娘合奏,以助酒兴。”

伍汉骏却知道周中华与这诗文上是有不足,欲待出言相阻,怎奈众人皆赞同,李鸿章尤其大声喝彩:“人杰此议甚佳。就请中华兄不吝赐教。”

周中华苦笑不已,心里暗道:“什么馊主意,我做‘湿’还行,这‘作诗’不是要了我的命。”要想直言,却又不愿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尤其是在李鸿章和童玉琴姑娘面前,一个是“名人”,一个是美女。

“在这种黄色场所,应该唱唱卡拉OK,做什么诗。要作诗也是黄色诗。”周中华心里暗暗嘀咕,由“黄色诗”不禁想到了在他的时代有名的“黄色文人”“黄霑”。这一想,顿时让他想到了黄霑的一首词,心中有了计较。

周中华道:“如此就请少荃兄代为执笔,小弟口占一词,只恐粗陋浅显,贻笑大方了。”周中华暗想,说说还可以,要他写字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童玉琴乃命人为李鸿章准备下笔墨纸砚。

周中华在屋中踱步而行,心中暗暗哼唱,一首“词”就此作出:“沧海一声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清风笑 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 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李鸿章笔走龙蛇,周中华话音刚落,李鸿章已经全部写好。众人见这首“词”,用词怪异,气象新奇,而词中豪情放纵,慷慨激越,实在是撩人心扉。

周中华见词已写好,也不等童玉琴和林人杰合奏,他便自顾自的大声唱起来。来到这个时代,处处谨慎,时时守礼,周中华憋了好久,今天在这“燕春楼”中,他终于可以借此机会,放声高歌,一解郁闷。

一曲歌罢,满堂喝彩。童玉琴和林人杰又合着周中华唱的曲调再奏了一遍,众人齐声而唱,击节而和,畅怀痛饮。

诸葛生瑜和雷啸林在那边久候他们不至,循声而来,此时众人都已已酩酊大醉。于是相互搀扶,告别离去。临别时,李显章约请李鸿章、林人杰明日到铁狮子胡同再议。

次日伍汉峰自去吏部报名、候选。周中华、李鸿章、伍汉骏、李显章、林人杰等则在李显章书房之中,议论如何上书言事。

周中华数日来已不再劝说伍汉骏,他心中也在幻想,如果清廷能采纳忠言,厉行变革,关注民生,或许可以将太平天国运动平息在萌芽状态。果真如此,未尝不是苍生之福。倘若要周中华以“举报”的方式,将洪秀全等“未来的”叛逆就此逮捕,以制止、平息这场动乱,这也断非周中华所愿。

倘若一场暴风雨你无法拒绝,那就让他“来得更猛烈些吧”。没有一场暴风雨是无法洗涤这千年的混浊和黑暗。

李鸿章看完周、伍的三卷策论,果然也是激动非常,道:“中华、千里,二位真奇才也。鸿章实在是相见恨晚。我天朝如能以这三卷策论之大要为主旨,变通革新,当可一日千里。只是,鸿章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人杰最是爽快,道:“少荃有话快讲,不要卖关子了。”

李鸿章稍一沉吟,道:“依鸿章拙见,这三卷中,凡‘民生’、‘经济’、‘科学’、‘教育’等议与默深先生(魏源)的《海国图志》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法治’、‘教化’之类也可逐渐推行与我天朝。唯有这‘民主’、‘选举’之议,虽比拟于上古‘三代之治’,只恐不容于今世。且不说今时今日朝中秉政者穆彰阿、赛尚阿、祁藻等人断不会采纳此议,如果被人扣上一顶,‘有觊觎之意,败坏纲常,包藏祸心,意欲何为’的帽子,只恐还要惹出大事来。”

伍汉骏游历海外数年,他一腔热血,书生意气,却不知三卷书中其他内容还则罢了,这“民主、选举”的建议实际上触动了封建统治的根基,犯了极大的忌讳。《海国图志》中只是略微提到了一点,便为政治主流弃之不取,何况三卷之议更甚于斯。周中华虽知道其中的缘由,一来不愿说破,二来也无政治经验,且存有一丝幻想。魏源在允诺为之作序时已然看到了这点,但是他因为此中道出了他所不敢言者,也不愿太过说破点明,只是大致说了一下。

李显章听到此处立刻意会到,此策论中的确有这个极大的隐患和忌讳。于是急忙问道:“那岂不是不能将此书上书于朝廷?”

伍汉骏叹道:“我是空怀报国之心,书生议政,终究一事无成。”

李鸿章微微摇头道:“那也不尽然,鸿章倒有一个折中之法,只是不知中华和千里愿不愿意。”

周中华暗想,此人果然不愧一代权谋,片刻之间居然就有了办法,于是道:“愿闻其详。”

李鸿章说道:“其实说破了也就是暂弃‘民主’、‘选举’之议不用,其他各项据实上奏。如此务实而不务虚,事或可行。”

林人杰道:“这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伍汉骏苦笑道:“小弟如何不知少荃兄的苦心,既如此一切全张少荃兄。”

李鸿章有笑道:“只是要请二位将三卷书重新整理一番,再稍微精简一些,鸿章近日便拜请恩师代为呈奏。”

伍汉骏道:“请你的恩师?那是谁呀?”

李鸿章微微笑道:“鸿章有幸,数年前拜在涤生先生门下。”

“曾涤生?”李显章道:“就是如今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曾国藩?”

李鸿章道:“正是。鸿章有意请恩师代为呈奏当今圣上。恩师素来与穆彰阿穆中堂交好,有穆中堂再在旁周旋,即便不为今上所用,料想也不会至罪。”

曾国藩,听到这个名字,周中华一点点感觉到自己开始逐渐接触到了这个时代的核心了。眼前的李鸿章,他的恩师曾国藩,都是在历史上叱诧风云的人物,他们是清朝的“中兴名臣”,他们也是“洋务干将”,他们还是革命者眼中的“屠夫”、“卖国贼”,他们更是史学家可能要穷尽一生来研究的对像。

曾国藩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急剧变化、民族危机不断加深、阶级矛盾空前激化的时代。”(周中华的妈妈历史学家邓学颖语)作为这个时代的强者,曾国藩竭力想要解决这些矛盾、问题。他采取了从当时看还算行之有效的一些方法,但是仍旧未能从根本上改变触动历史的车轮。中华民族在封建统治土崩瓦解的同时,一步步陷入了历史上最为黑暗、伤心、衰败的一页。曾国藩在呕心沥血的镇压了“太平天国”运动后,为清朝换来了三十年的“中兴”其实只不过是一时的残喘,这个“老朽的”帝国已是夕阳日暮,无可挽回。

林人杰奇道:“怎么曾国藩大人与穆彰阿很交好吗?”

李鸿章答道:“穆中堂与恩师实有知遇之恩。”

穆彰阿,字鹤舫,郭佳氏,是满洲镶蓝旗人。穆彰阿自嘉庆十年进士后,与仕途一帆风顺,历任高官。穆彰阿善于窥测帝意,揣摩逢迎,故而极得道光帝恩宠,终道光一朝圣眷不衰。其时正以文华殿大学士身份领军机大臣。穆彰阿当国之时,在鸦片战争中力主和议,是史上有名的“投降派”。他力主罢斥林则徐,全力与英人媾和,为海内所丛诟。穆彰阿当权数十年,其门生故吏遍於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时号曰“穆党”。

曾国藩字涤生,是湖南湘乡人,时年三十九岁。道光十八年进士,从此一步一阶的踏上仕途之路。军机大臣穆彰阿乃是他考取进士时的座师,于是他便成为穆彰阿的得力门生。

在京十多年间,他先后任翰林院庶吉士,侍读,侍讲学士,文渊阁直阁事。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超擢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曾国藩曾师从唐鉴、倭仁,治义理之学。

从文才上看,曾国藩的仕途畅通是与他好学有关。曾国藩在政治上有自己的独特观点,他推崇程朱理学,主张统治者“内圣外王”,运用儒法思想治理天下。而从根本上来说,他获得穆彰阿的垂青赏识,因其力保举荐,援引扶持,才得以在数年间累次升迁。他十年七迁,连升十级,此时已官居从二品,当时的封疆大臣巡抚也只不过是从二品,由此可见他的升迁之快,在当时实是很少见的。

曾国藩与李鸿章父亲李文安于戊戌年同时考中进士点为翰林。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恩科会试,曾国藩出任同考官,李鸿章虽名落孙山,但其诗文很受曾国藩欣赏。后来,曾国藩对李鸿章胞兄李瀚章说,道光二十五六年间,他就看出李鸿章此人“才可大用”。

落第后李鸿章以年家子之义,师从曾国藩。此后他日夕攻读经史,两年后丁未科会试果然不负师望、金榜题名。师生两人互为欣赏,在曾国藩眼里,这个弟子堪成“伟器”;在李鸿章眼里,恩师则十分“神圣”。而李鸿章也没有辜负自己年少时的愿望和老师的期许,二十年后就功成名、“封爵拜相”, 最终成为曾国藩最有名的门生之一。

此中种种关系因为穆彰阿的特殊身份和地位,故而不足为外人道。此时为了周、伍两个新结识的好友,李鸿章才提出了这条途径。

经李鸿章一加解释,众人才恍然大悟。一件为国谋政、上书言事的壮举,竟然要通过穆彰阿这个臭名昭著的投降派来实现,众人皆感到匪夷所思。

李鸿章见众人的面色表情不一,他也是既尴尬又有些得意。伍汉骏只觉世事难料,更觉来日艰难。周中华心里却想,这真是历史的玩笑。

李鸿章又道:“中华兄和千里兄如能尽快草拟好新的文稿,鸿章愿日内便为二位引见恩师曾大人。”

周中华谢道:“中华在此先谢过少荃兄。”

李显章道:“少荃青年才俊,又有如此名师指点、照看,他日前途定是不可思量。实在是令人羡慕。”

李鸿章微笑不语。林人杰语带讥喻,笑道:“我等是草莽之辈,只图个逍遥快乐。中华兄这等忧国忧民的胸襟,如果有曾国藩大人这样的恩师扶持,何愁日后不能展露才华,名动九州。”

李显章抚掌笑道:“阿也,人杰兄此言倒是个绝好的主意。”

周中华忙道:“小弟愚昧,怎似少荃兄之高材。断断不敢有此奢念。”

李鸿章神色为之一动,剑眉上挑,似有话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