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二人终于来到那人所说的“好友”之处。此处远离闹市,僻静悠远,宅院阴森,大门紧闭。
周中华上前扣打门环,片刻后,内有人问:“谁呀,这么早,是谁呀?”周中华背上之人气息虽弱,仍嘶声说道:“天地君亲师。”
里面那人呀了一声,道:“忠臣不畏死,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朱世杰。”门扇支支哑哑的打开,一个黑粗的汉子披着太平军的衣服站在门内。这汉子看见周中华,顿时一愣,抬头又看见那朱世杰趴在周中华背上,这才省悟,于是让二人进来。周中华连忙入内,那汉子随即又关上大门。
三人来到厢房,周中华将朱世杰放在床上。那黑粗汉子连忙取来金疮药,为他重新包扎伤口并问道:“你怎么会受伤了?”
朱世杰道:“唉,一言难尽。哦,恩公,这位是我的好友萧保安。保安,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叫……”
周中华暗想,身处是非之地,这些人来历不明,行迹如此诡异,还是不要掺合在这里为好。当下拱一拱手道:“朱兄既已脱离险境,又有友人照料,在下就此告辞。萍水相逢,姓名不提也罢。朱兄、萧兄,有缘再会。”说完就要离开。
那萧保安一听此人是个外人,急忙拦住:“且慢。你不能走。”周中华见他阻拦,心下恚怒,冷哼道:“足下还有何事?”
朱世杰见二人剑拔弩张,连忙说到:“恩公休要误会,此刻城中必定正在搜捕,恩公身上的衣服不尴不尬,又怎能出去。”
周中华听他一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湿漉漉还没干透不说,前襟撕了一块,袖子上还有斑斑血迹,自是背负朱世杰时,他伤口中的血沾到了自己衣服上,背上可能还要明显。此时天已大亮,自己如此模样,只怕一出去就会被逮住。当下闷哼一声,坐到椅上,盘算如何换一套衣服再走。
朱世杰又道:“保安不可鲁莽,这位兄台也是我们同道中人。我昨日不小心被黄玉昆的部下擒获后押在他的府中,多亏恩公搭救,这才得以逃脱。只是途中遭遇发匪,又受了枪伤,若非恩公搭救,我命定然不保。”
那萧保安道:“你怎知这不是他们放饵钓鱼之计,安插细作,反来查我们。”朱世杰笑道:“保安多虑了,这断然不是发匪的计谋。”他昨日亲眼见周中华击毙数名太平军士兵,应该不是太平军的卧底细作。
周中华见他们都身穿太平军服饰,却又称太平军为发匪,心中恍然大悟,这些人不是清廷的奸细,便是太平军的叛徒。自己误打误撞,竟然牵扯到这些人中,实在是意想不到。此时去意更坚,站起身说道:“二位兄台所谋都是大事,在下不便久留,还请朱兄赐我一套衣衫,在下离此之后,也绝不会泄露二位的行踪。”
朱世杰笑道:“昨晚与兄台同生共死,我料兄台也非寻常之人。兄台原本也是为了救人而去,如今人未救出,却打草惊蛇,我看兄台也未必甘心。经过昨晚之事,黄玉昆府中定然是戒备森严、插翅难入。兄台若仍是孤身一人,正所谓独木难支,这救人之事恐难成功。大家何不一起商议,图一良策。”
周中华暗想此人说的也有道理,林仁杰如今下落不明,此时那黄玉昆府必定是严加防范,要想将他救出,单凭自己一人的确难上加难。周中华微一沉吟,说道:“在下向兄台打听一人,昨日我有一个朋友不知为了何故失陷在那府院之中……。”于是将路遇林仁杰,夜来救人之事的前前后后讲述一遍,只是自己和林仁杰的姓名、来历一概略过不提。
朱世杰见他说的含含糊糊,也不说破,皱眉道:“小弟昨日不慎被擒,直到被兄台救出,也未曾见到有兄台所说样貌之人被解押入囚室之中。”
周中华双眉紧锁,亦不知是何道理,自己明明看见林仁杰被捕,并且押入了那黄玉昆府中。青天白日,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断不会认错。
朱世杰道:“兄台勿忧。我与那黄玉昆府中也有一二相识,昨日皆因事起仓促,所以未及营救小弟。小弟这就让保安去寻他们,请他们详细打听兄台的朋友下落,若是打听出来,那时再商议如何营救也不为迟。”他又笑道:“倘若寻到那人,自然便要与他约定营救之事。只是不知兄台和贵友的姓名,岂不是难以取信?”
周中华见他说得有理,于是说道:“在下营救之人乃是在下的义弟,姓林。若是见到我那义弟,就说他的义兄华宗周正在设法营救,他自然便知。”周中华将自己的名字颠倒过来,料想以林仁杰的聪明定能猜出是自己。
朱世杰于是将萧保安叫到身边,低声吩咐,那萧保安频频点头。朱世杰又道:“你拿两套衣衫出来让我和华兄替换,然后再去。”
萧保安到一旁打开衣箱,取出两套普通的衣衫,周中华径自换好。那萧保安帮朱世杰坐起换衣,朱世杰牵动伤口,疼得叫出声来。
周中华道:“朱兄伤口如此处理只怕不妥。”朱世杰道:“既已上了金疮药,料也无妨。” 萧保安叹道:“此时城中定在搜捕,否则便可请一个郎中前来。”朱世杰强忍伤痛说道:“这是枪伤,如何请得郎中。”
周中华略一思忖,说道“二位若是信得过华某,华某愿为朱兄简单治理一二,虽不及郎中的医术高明,终归有所帮助。”
朱世杰大喜,道:“华兄说哪里话来,便请华兄为小弟调治。”
周中华于是吩咐萧保安准备清水、火盆、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那萧保安见周中华居然会治理枪伤,忙不迭的准备去了,不一时诸般物事都准备停当。
周中华帮朱世杰脱去上身衣服和包扎的布条,只见朱世杰背上血肉模糊,创面甚大。太平军的火枪其实有些类似散弹枪,火枪的弹丸细小,远处射击时面积虽大但速度已然不够,所以打在朱世杰背上的弹丸都只在表面,未曾伤及内脏。
周中华取出匕首在火盆中来回加热消毒,然后将朱世杰背上的弹丸一一挑出,只疼得朱世杰死去活来。周中华挑尽弹丸,又用清水洗净创面,再撒上金疮药,包扎妥当。此时朱世杰已经疼得晕了过去。
那萧保安见周中华胆大心细,治疗有方,这才放下心来。他也知朱世杰此时虽然晕厥,只不过是疼痛和失血造成,此时伤口已经包扎妥当,还需静养休息、慢慢调理才能恢复。萧保安向周中华抱拳致谢,将杂物收拾干净后出门打探消息。
周中华此时疲惫不堪,萧保安出门不久后便歪倒在床边呼呼睡着。
到了中午,周中华才醒来,只觉饥肠辘辘,饿得发慌。到厨房里一看,锅灶齐全,有米有柴,于是生火做饭。对周中华而言,这做饭委实比治枪伤还要难些。周中华忙了半天总算烧出了一锅饭。(不知是饭还是粥)
半响过后,萧保安居然回来了,还带了烧鸡牛肉。此时朱世杰也已醒来,三人一顿饱餐,周中华和朱世杰都恢复了精神。
※※※
萧保安将打听的情况告知周中华,原来昨日林仁杰被押入黄玉昆府中后,居然是黄玉昆亲自秘密审讯。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又被押走,据说是押到了翼王府。
听到这个情况,周中华觉得头立时大了三圈,林仁杰不过是一介百姓,竟然要黄玉昆亲自审讯,这也罢了。审完后竟然又押到了翼王府,这林仁杰难不成是道光的“私生子”,还是咸丰的“大内密探零零漆”?
朱世杰也暗想,最近向荣并未委派密探来接头,此人应该不是向荣所派。他看看萧保安,萧保安也摇摇头,两人都猜不透这姓林的人是何许来头。
周中华又谢过朱、萧二人代为打听,朱世杰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只是华兄义弟仍然下落不明,这却如何是好?”萧保安想了一会,说道:“不妨事,我下午再去翼王府打听,这人总不会飞上天去。”
周中华见这人虽然粗鲁,倒也热心,又谢了一回。萧保安道:“华兄不必再谢,你只在屋里照看好世杰,等待消息便是。”
到了晚上,萧保安一回到屋里,周中华便问究竟。萧保安道:“这倒是一桩奇事。”周中华吓得一惊,问道:“怎么?还没有消息?”
萧保安道:“那倒不是。我托人打听出消息,昨日确实有一个奸细从黄玉昆那里押到石达开的府中,应该就是华兄的义弟。只是审了一夜,竟然说是抓错了人,今早又给放了。”
这一来连朱世杰也大惑不解,不知是何道理。周中华又问道:“那此人现在何处?”萧保安道:“那就没人知到了,又不是奸细,出了翼王府的府门,谁去管他。”
周中华一顿足,叹道:“这是哪里说起。”自己为了救林人杰,夜探黄玉昆府,险些送了性命,岂料竟是白忙一场,这林人杰转了一圈竟然是太平无事、有惊无险。周中华只觉哭笑不得。
朱世杰以为他还在担心义弟安慰,解劝道:“华兄无需担心,想来是一场误会。令弟既然无事,自然他往。华兄终有相见之时。”
周中华又叹了口气,说道:“在下多谢二位相助,我那义弟既然无事,在下也不便在此打搅,就此告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起身便要走。
萧保安道:“华兄不能走。”周中华拱手道:“萧兄,你们所谋之事,在下也能猜出一二,此去定不会泄露半分。承蒙二位坦诚相助,在下又岂是无情无义之人。”
萧保安道:“萧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经过昨晚之事,城中已经戒备森严,搜查巡逻不断。此刻已是夜间,华兄如果遇上夜巡的士卒,岂不是自找麻烦。”
周中华执意要走,朱世杰也劝他暂住一宿。正在絮絮叨叨之际,忽听得有人叩门。萧保安、朱世杰二人顿时脸色发白,异常紧张。
※※※
萧保安高声问道:“谁呀?”
门外有人答话:“保安,是我,翁月峰。”萧、朱二人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对头。这翁月峰亦是他们同党之人,只是今日并未相约见面,此时突然前来,不知为了何事。
萧保安使了个眼色,朱世杰立时明白,挣扎着下了床,拉着周中华来到后院躲藏。
萧保安故意磨蹭,又问道:“哪个翁月峰呀?”
门口那人不耐烦地说道:“天地君亲师,这下好开门了吧!”萧保安说道:“来了来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什么事?”一边说,一边将门打开。
门刚刚开了一条缝,只见数名太平军从外面冲了进来,立时将萧保安摁在地上。萧保安刚叫了两声:“杀人啦,杀人啦。”嘴就被堵上。
朱世杰和周中华在后院听到萧保安的叫声知道不妙,必是那话儿来了,此时也不敢去救萧保安,二人慌忙翻墙而出。
哪知墙外也埋伏有太平军,一见有人从院子里翻墙而出,立刻扑了过来,当先二人手持红缨枪分向二人劈面就刺。
二人连忙躲闪,周中华身手敏捷,躲了过去。朱世杰有伤在身,让过一枪,第二枪已然来不及,正扎在腿肚子上,疼得嗷嗷直叫。
周中华见情势危急,连忙掏出左轮手枪,左右开弓,撂倒数人,搀着朱世杰落荒而逃。
二人左冲右突,狼狈而逃,来到一处街角隐身窥探。黑夜之中,只听见周围一片呼喊捉拿之声,火把照耀。这附近竟然是埋伏了众多的太平军。朱世杰眼见身处包围,自己又两处有伤,只怕是难以逃脱,想到这里立时拿定主意,对周中华道:“华兄不必管我,你自管逃生要紧。”
周中华道:“朱兄何出此言!不必担心,你我同心协力,必可逃出生天。”
朱世杰道:“华兄高义,在下谨记于心。只是我身上有伤,行走不便,势必拖累兄长,只怕两人都会被擒。”
周中华道:“这,这……。”知道朱世杰所言不虚,再若耽搁,太平军包围上来,自己也难以逃脱。只是就此丢弃朱世杰不管,却又有些于心不忍。
朱世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对周中华道:“华兄如能逃脱,可将此物交给乌衣巷里开私塾的傅昭山老伯,请他设法营救于我。”
周中华接过那物,却是一块金锁,上面篆文古朴,自己是一字不识。周中华有些奇怪,道:“这傅昭山又是何人?”
朱世杰惨然道:“实不相瞒,在下真名蒋仲恩。我父蒋虎臣、兄长蒋伯恩都在江宁将军祥厚麾下为官,任参将、游击之职。发匪破城之日,父兄都被发匪所戕,以身殉国。小弟一为尽忠君上,二为报父兄之仇,所以才受钦差大臣向荣指派,混在长毛军中,收集情报,策动内应。日思夜想,无非是为了报这雪海深仇。昨日因事不机密,失手被擒,又得蒙华兄搭救,本以为得逃大难,不想今日还是在劫难逃……。想来其他各人也是凶多吉少。那黄玉昆的府邸原本就是我家的宅院,我还有一个……,哎,不提也罢。这傅昭山本是我家塾师,情同父子,他必定会设法救我。话已讲明,华兄快走。”
周中华本来就猜想朱世杰、萧保安等人乃是清军的奸细、内应。只是不知道这朱世杰,不对,应该是蒋仲恩,居然与太平军有这等仇恨。此时无奈,将金锁藏在怀里,取出匕首,本想交给蒋仲恩,转念一想,又收回怀中,说道:“蒋兄珍重,华某定当设法将你营救出来。”
那蒋仲恩见其举动,知其用意,说道:“华兄放心,我大仇未报,断不肯就此死去。华兄此去多加小心,就请受我一拜。”周中华也还以一拜,不再言语,扭头就走。
走过街角,一对太平军高举火把迎面而来。周中华连忙闪在一旁,悄悄将左轮手枪的弹药装好,又撕下一块衣襟包住面容,全神戒备。
却好那队士兵并未注意到周中华,擦身而过。周中华暗叫侥幸,拔腿便跑。
哪知没跑几步,又遇上一队太平军军士。这些军士看见周中华立刻呼喊包抄,蜂拥而来。周中华再无犹豫,左右开火,弹无虚发,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包围。周中华一路舍命狂奔,终于摆脱了太平军的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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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已经天将大亮,周中华不识道路,也不知身在何处。正在为难之时,看见前方有一哨卡,竟然只有一人。周中华此时故技重施,摸上前去。乘这人不备,将他扑倒,用匕首抵住咽喉,然后将此人拖到一棵树后。不消片刻,已然问清乌衣巷的所在。周中华换上这名军士的衣服,俨然一名太平军军士,大摇大摆,往乌衣巷方向而去。大树之后,那名太平军已经是一命呜呼。(非常痛恨杀戮,可是又不得不写杀戮。此处写周中华对于杀人已经开始无动于衷了。)
乌衣巷位于夫子庙附近,其实是一条幽静狭小的巷子,原为东晋名相王导、谢安的宅院所在地,刘禹锡曾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旧时王谢子弟善著乌衣,此巷因而得名,乃是江宁一处颇负盛名的人文景观。
如今王谢旧居早已消失于历史的长河,朝阳初生,雾霭沉沉,飞燕穿梭,空留下乌衣巷之名。
周中华走在这条巷内,顿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意境平和,心中的杀伐之念荡然无存。
“孜哎”一声,一扇人家的院门打开,一个小媳妇拎着马桶走了出来,昨晚的旖旎还留恋在心中,慵懒的面容透着一丝微笑。
周中华咳嗽一声,走上前拱手问道:“请问大嫂,有一个傅昭山老先生可是住在这条巷内?”
(萧保安、朱世杰、翁月峰等人名均来自太平天国相关史料,故事系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