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会在上海闹得天翻地覆之际,曾国藩在湖南也被搞得地覆天翻。
咸丰三年的秋初某日,长沙城外的官道上,两个年轻人正在策马急驰。这两人都是英气勃勃,气宇轩昂,正是北京城中的李显章、李荣章兄弟。他二人在接到伍汉峰从上海发来的书信后,本想与林仁杰同赴上海,会齐周中华,然后一起投奔正在湖南帮办团练的曾国藩。
谁知林仁杰忽然不知所终,李荣章又年少性急,不想再在上海耽搁,于是兄弟二人便以书信相约周中华会与长沙,直接前往湖南。不想此时因太平军北伐、西征,直隶、河南、山东、湖北都有战事,战况异常激烈,南下之路途甚为艰难。二人遂绕道山西,经陕西、由四川再入湖南,到了此时,方才抵达长沙城。
到了长沙城中,二人打听到曾国藩的行辕所在,乃执父亲李文世的书信叩门求见。李文世乃是户部郎中,与曾国藩素来相识。曾国藩看了信后,忙吩咐将二人请进府内。
李显章二人一见曾国藩忙跪下叩头请安,曾国藩急忙搀扶,道:“两位世侄不必多礼。”吩咐看座、奉茶。
三人坐定,曾国藩道:“良甫兄(李文世的表字)向来可好?”
李显章欠身道:“多谢大人问候,家父身体安康。”
曾国藩哦了一声,又问道:“两位世侄不远千里而来,所为何事?”他其实是明知故问,方才他已经看完了李文世的书信。李文世在书信之中举荐两个儿子到曾国藩军前效力,请他多多照看。只是曾国藩想要问清楚,这兄弟二人是自愿来此,还是遵从父命,不得已而来。若是两个纨绔子弟,因为父命难违勉强而来,希图混个一官半职,曾国藩是宁可谢绝,怎么来的,还请他原路返回。
李显章恭恭敬敬的道:“曾大人在湖南帮办团练虽然时日未久,而大人礼贤下士、选材任能,已然是声名遐迩。山野才智之士皆感曾大人之诚,莫不来见。我兄弟二人亦思投趋自效,愿为大人赞划趋驰。”
李荣章也说道:“承平之时,大人便以文章道德名满天下,此时国家纾难,大人又墨绖从戎,便是前朝阳明公之贤,也不过如是。我兄弟二人素来景范大人,古语有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故此不远千里投效大人麾下,上报君父之恩,下解黎民之倒悬。”
曾国藩微微颔首,心中已经有些喜欢这两个谈吐不俗的年轻人,只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淡淡说道:“如此就请两位贤侄暂在本官行辕之中参谋、赞画。长沙不比京师,战乱之时不比太平盛世,饮食住宿都极为简陋,难以周全。两位贤侄还需因陋就简,委屈一二。”
兄弟二人连忙起身,一起道:“原当如此。”
正在此时,厅外匆匆走进一人,看见李显章兄弟,大声说道:“二位兄长如何在此?“※※※
李显章兄弟一看,此人竟然是表弟伍汉安。
伍汉安自去年年底,奉父命前来湖南为周中华送信,他与曾国藩原有数面之缘,也是仰慕已久,遂托人带信回上海,讲明自己愿跟随曾国藩,投笔从戎。此后就留在曾国藩身边,并随他来长沙帮办团练。他虽然年轻,可是机灵精干,办事果断,颇称曾国藩之心。以他不过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居然已经与李鸿章之兄李瀚章、湘乡名士刘蓉还有郭嵩焘等“精英”一起成为曾国藩幕府中的骨干中坚。
曾国藩不知道他们竟是亲戚,有些奇怪,伍汉安连忙说明。曾国藩此时才露出笑容,道:“几位世侄都是一时瑜亮,难得皆有报国之志,今后还需彼此扶持,齐心协力,共襄国是。”
伍汉安自带着李显章兄弟安歇不提。曾国藩正在欣慰又多了两名人才,忽然刘蓉匆匆来见。
这刘蓉可谓是曾国藩的重要谋士之一(他二人其实还是拜把子兄弟,以后还是儿女亲家)。
刘蓉字孟容,号霞仙,生于1816年。此人为学务求实际,不好浮夸,对于科举取士的制度向来嗤之以鼻。直到咸丰元年(1850年)他才在父亲的“压力”下参加乡试,高中榜首…
道光十四年(1834年)时,刘蓉游学于长沙岳麓书院,结识了正在此处求学的曾国藩,二人交谈之后,顿觉相见恨晚、意气相投!于是拜贴子结为兄弟。刘蓉不但才华出众,而且人品更是极好,曾国藩素来钦佩此人。
曾国藩赴长沙帮办团练之时,因为手中并无一兵一卒,势单力薄,途经湘乡县城时,遂将罗润南、刘蓉所招募的一千多练勇“收编”为麾下,成为自己的嫡系部队。
与此同时,他还极力邀请刘蓉前来长沙相助。曾国藩曾在一封信中写道:“吾……但愿朝挹容晖,暮亲嗅味,吾心自适,吾魂自安……。” 以这种恳切的言辞,表明对刘蓉的期望。
刘蓉万难推辞,乃与当时也被曾国藩挽留的郭嵩焘一起来到曾国藩身边,帮助他谋划决策。只是二人都与曾国藩事先约定:“服劳不辞,惟不乐仕宦,不专任事,不求保举。”讲明了只愿做事,不愿做官,可谓是淡泊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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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刘蓉即匆匆来见,乃是为了曾国藩前些日所上奏的两道摺子。
这两道褶子,一为曾国藩与湖广总督张亮基会衔上奏,严词参劾长沙协副将清德的参摺。(《特参长沙协副将清德折》)一为秘密保举参将塔齐布的保摺。(《保参将塔齐布千总诸殿元折》)
同样是武官,一个保举,一个参劾,截然不同,这其中的原因还得从练勇治军说起。
曾国藩到了长沙城不久,便召集绿营乡勇和标兵(巡抚、提督的亲兵)“会操”训练,且颁令每月逢三、八之期,必由他亲自校阅。但几次“会操”的结果,让曾国藩大为失望,绿营官兵的懒散堕落、风气之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曾向幕僚感叹:“恐岳王复生,半年可以教成其武艺;孔子复生,三年不能变革其恶习。”
无奈之下,曾国藩只好拿出“杀鸡吓猴”的手段,再结合“褒奖先进”的策略,双管齐下,希望通过这一次的奖罚分明,提升士气、振奋人心。
副将清德很不幸,成为这只倒霉的“鸡”。
去年太平军攻打长沙城时,两军激烈交战,身为绿营统领、官居副将的清德居然吓得脱去官服,藏匿于百姓家中,一时成为笑谈。只因为清德把巡抚、提督的马屁拍得好(花了很大的血本,送了不少银子),所以才未被参奏革处,依然是照旧当他的保命官。此君又极为嗜好养花,曾国藩练兵长沙,他竟然从未参加,每日只在家中伺候花草、昏昏噩噩。
至于先进典型,自然非参将塔齐布莫属!
同样是绿营的将官,参将塔齐布乃是去年守城有功,刚刚被提拔的新进。对于曾国藩的练勇治军、会操训练,他是积极配合,甚为相得。塔齐布甚至照搬湘军的制度方略来训练自己手下的“辰勇”,其人早已是“绿皮湘心”。(辰勇,乃是塔齐布从辰州府招募的勇丁。)
于是曾国藩恶狠狠的祭起钢刀,斩向清德。
在参劾清德的摺子里,曾国藩奏道:“奏为特参庸劣武员,请旨革职,以肃军政,而儆疲玩事。”开宗明义,讲明了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接着大谈特谈操演训练的必要,说道:“窃惟军兴以来,官兵之退怯迁延,望风先溃……种种恶习……,推原其故,总由平日毫无训练,技艺生疏,心虚胆怯所致。……臣等惩前毖后,……谆饬各营将弁认真操练……”这自然也是曾国藩的“业绩”。
接下来便将矛头直指清德,“……惟长沙协副将清德,性耽安逸,不遵训饬,操演之期,该将从不一至,在署偷闲,养习花木。……一切营务武备,茫然不知,形同木偶。现值粤匪窜逼江西,楚省防堵吃紧之际,该将疲玩如此,何以督率士卒!相应请旨将长沙协副将清德革职,以励将士而振军威。谨会同湖广总督张亮基恭折参奏,伏启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在奏折中,曾国藩还另加一附片,点明清德的另一桩罪状:“去年九月十八日,贼匪开挖地道、轰限南城、人心惶惶之时,该将自行摘去顶戴,藏匿民房,所带士兵脱去号褂,抛弃满街,至今传为笑谈。……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缩,致酿今日之大变,是以为此激切之情。若臣稍怀私见,求皇上严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
这个附片可谓狠辣之至,最后,曾国藩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坚决要求将清德“革职后,解交刑部,从重治罪”。
而在保举塔齐布的密摺中,曾国藩则力主破格超擢塔齐布,并担保:“如该人日后有临阵退缩之事,即将微臣一并治罪。”可见决心之大。
保举塔齐布本来便是密摺,而参劾德清的褶子,曾国藩着意隐瞒,竟连巡抚骆秉章也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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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两道褶子俱蒙恩准:署理参将塔齐布大加升赏,越级提拔为长沙协副将;清德则革职拿问,由督、抚讯明定拟,交刑部审查。
巡抚骆秉章没想到曾国藩竟然瞒天过海,绕过自己向皇帝打小报告。然而此时已经既成事实、天命难违,只好隐忍不发;暗中却唆使提督鲍起豹寻机报复曾国藩,要给他一个好看!(欺负到爷们头上来了!)
刘蓉有一个好友在骆秉章幕府中任职,旋即将此消息透露给刘蓉,嘱其务必小心防范!他此时匆匆来见,便是为了此事。
曾国藩听完刘蓉的叙述,眉头微皱,道:“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尔曹既有心要加害于我,防也无用!我是朝廷钦命的团练大臣,量他们也不敢胡来,不必管他!”
刘蓉见他不甚在意,心中暗自焦急,只是曾国藩有时从善如流,有时却极为刚愎自用。在这等事上,再与他争论也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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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天气酷热难当,于是鲍起豹借题发挥,以“炎夏操练,虐待兵丁”为借口,严词切责塔齐布;并命令停止会操训练。鲍起豹严令,若无提督手谕,“敢再妄为者,军棍从事”。你要练兵,我偏偏对着干,其奈我何!
暗地里,鲍起豹又命令心腹手下,四处怂恿绿营兵轻侮湘勇,制造摩擦,甚至辱骂曾国藩。一时绿营兵殴斗、杀伤湘勇的事件频频发生。就连曾国藩的亲兵仆人也遭到毒骂痛打。
某日,巡抚的标兵与曾国藩的亲兵发生冲突,连曾国藩的轿子也没放过,打烂捣碎 。
这些轻慢官长、欺凌湘军的行径,巡抚、提督等不闻不问,纵容倡扬,以致越演越烈。
此时湘军主力正由罗润南、郭嵩焘等人率领,驰援江西,协防南昌,与太平军西征部队激战。曾国藩手下兵员短少,长沙防务还要倚重绿营、标兵。为了不发生兵变,顾全大局,曾国藩只好退避忍耐,委曲求全。
连日来绿营兵仍是肆无忌惮的寻衅闹事,先是为了湘勇试火枪时走火误伤了一名绿营兵,险些大动干戈。这一日竟又为了区区赌资,几名绿营标兵与塔齐布的“辰勇”械斗。公然回到营中鼓噪召集军士,手持刀枪火器,执旗吹号列队,要与湘勇开战。
曾国藩实难再忍,立即公文函告鲍起豹,要求严惩闹事的标兵。
鲍起豹玩了个阴招,将肇事者捆送曾国藩行辕。背地里却调动标兵在行辕前喧哗吵闹,要求放人。捧着这个烫手的“山芋”曾国藩杀又不敢放又不愿,只好做缩头乌龟,整整躲了两天。指望巡抚、提督来救,一来人出不去报信,二来巡抚骆秉章和提督鲍起豹本就是幕后主使,谁又会来救他。
标兵越闹越凶,把行辕团团围住,声言再不放人,就要闯进来强行救人。行辕与巡抚衙门相邻隔壁,李荣章仗着自己会点武功,跳墙而过,好不容易见着骆秉章请他调解。骆秉章以此事不属巡抚管辖范围,轻轻松松便回绝了他。
这一日,曾国藩还在行辕内故作镇定,笑言自己乃是钦差大臣,标兵未必便敢胡来。曾国藩还吩咐将“钦差大臣”和“奉旨团练”的灯笼、牙牌,高挂、树立在行辕门口,以示威严。对这种虚张声势的做法,刘蓉不尽为然,暗自安排李显章等人防范不测。
果然到得晚间,标兵悍然冲入行辕,打伤曾国藩的亲兵、家仆,将曾国藩的行辕闹得地覆天翻,一路吵嚷,直奔曾国藩的卧室而来。刘蓉当机立断,与李显章等将曾国藩从床上拖了起来,请他速离行辕,暂避一时。曾国藩还强作镇定,不愿如此“狼狈逃跑”。
刘蓉一使眼色,李显章兄弟架着曾国藩,伍汉安拿着印信,不由分说往外就跑。此时乱兵已经汹涌而至,樱枪如林、钢刀霍霍,其中有胆大妄为者,居然要上前拉持曾国藩。幸得李显章、李荣章和伍汉安等数人竭力保护,将曾国藩从乱兵的纠缠中救出,又护送曾国藩来到骆秉章家里求救。
骆秉章见曾国藩狼狈不堪,心中暗笑,表面上还故作惊讶,问道:“焉会如此?”然后温言相劝,夹枪带棒,好一顿讽刺嘲弄,最后建议曾国藩速速放人,以免激起兵变,难以收拾。
至此,曾国藩万分无奈,只好命令放人。经此一劫,曾国藩在长沙城威风扫地,尊严尽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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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左右权衡,于公于私,在长沙城都已经无法立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曾国藩以就近剿匪为由,奏禀朝廷,请求移驻衡阳。
在其《移驻衡州折》中曾国藩如是奏道:“……臣前与抚臣熟商,曾调三厅兵数百驻防永州一带,扎湘乡勇数百驻防郴、桂一带。臣拟即日移驻衡州,以便就近调遣。将现练之勇,斟带前往,逐日操演,一闻土匪蠢动,立即掩捕。……。”
奏折中于长沙城经历的变乱只字不提。有人曾问其缘故,抑或建议他参奏骆、鲍二人,曾国籓只是概叹:“国家大难未已,吾岂敢以私愤渎君父乎?”
奏折呈上,曾国藩便率领属下人等,包括遭到连累的塔齐布,一起启程南下,前往衡阳。
在此次事件中,刘蓉等人自不必说,就连李显章、李荣章、伍汉安等年轻幕僚,都表现得很好。他们不但忠心耿耿,而且沉着机智,勇敢果断,若非众人一力护持,将曾国藩救出行辕,曾国藩险些要受奇耻大辱。
更难得的是,对于曾国藩移驻衡阳的举措,众人都极为支持,并无二见。至此,曾国藩乃将刘蓉、李显章兄弟及伍汉安等人视为心腹班底,尤其是在知道了李氏兄弟与周中华、李鸿章、郭嵩焘乃是结拜兄弟后,更是另眼相看,倚重信任。
到了衡阳不久,曾国藩就嘱咐李显章再写一信与周中华,一来告知他曾国藩已经移驻到衡阳,二来催促他尽快赶来协助参赞。
李显章这日正在书厅中挥毫写信,伍汉安心急火燎的进来告知,上海小刀会造反起事,一家人都已经失陷在内,如今书信不通,生死安危不明!
李显章听到此话,大吃一惊,吧嗒一声,毛笔落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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