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秀英的句句逼问之下,周中华渐渐脸色煞白,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女子已经不复当年的天真浪漫,亦绝非三言两语、几句谎话可以蒙骗。
告诉她,自己当时的确不知情;或者说,自己只是“有限出卖”,并未曾想致刘丽川等人于死地;还是说,自己选择投靠清廷,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然而……最根本的,自己心里真是一直想着她、爱着她么?
倘若自己真是爱着她,为何此前又能接受“她已死于清军埋伏”这样一个结局,并且与“侩子手”融洽共处?
周中华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我……。”
周秀英忽地用手轻轻捂住他的嘴,摇着头说道:“你不必再说,……不必说了!”两行清泪缓缓而下,她紧咬双唇,退后一步,凝眸不语,心如刀割。
曾几何时,周秀英芳心一片,无时无刻不牵挂在这个男人身上;款款深情,总以为此人是一个见识不凡、用情至深的奇男子。西郊遇袭,不啻于晴空霹雳,打得周秀英晕头转向,若非潘启亮拼死杀敌,独自断后,自己又怎能逃到天京,投奔太平军……难道说,这就是周中华精心安排的计谋?
正在茫然失措之时,镇江传来音讯,刘丽川和林仁杰等也在吴淞口遇险,仅林仁杰等数十人侥幸逃生……,此后消息相继而来,无情粉碎着周秀英残留的幻想——周中华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大清朝的忠臣走狗!
一切一切,都是起源于自己在长江上的搭救,而周中华竟然使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救命的恩人……,郎心似铁,自己的痴心痴情,那一场刻骨相恋,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周秀英几乎痛不欲生,若非……,她险些以死相谢那些冤死的天地会会众……。
这一年多来,周秀英心如死灰,度日如年,终于,林仁杰将周中华擒到了天京。
此刻,周秀英再次细细端详面前这个男子,纵然时过境迁,锁铐加身、蟒袍破烂、发辫散乱、狼狈不堪,仍然没能掩盖周中华的潇洒不羁,修长的身姿还是那样挺拔,火光闪耀中越发惨白的容颜,疲惫而惊惶的眼眸,如同一只受伤后被囚在笼中的猎豹,华丽花纹的诱惑下隐藏着的却是致命威胁——在这副英俊潇洒的外表之下,竟然是那么龌龊不堪,分明是一个贪图荣华富贵,不惜卖友求荣、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
看着周秀英哀婉凄楚的容颜,伤心欲绝的眼眸,周中华自觉愧疚难当,然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惨然笑道:“秀英,是我负了你,我……。你杀了我吧!”
周秀英怨叹一声,往日的温情依稀涌现,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周中华,然而停顿在半空中,再也没能前进一丝一毫!
“我不会杀你的,我不会杀了我女儿的父亲!等到陈丞相回到天京,那就是你的毙命之日!”
“你说什么?你的女儿?我们有一个女儿?”周中华愣了片刻后狂喊道,任他喊的声嘶力竭,任他撞击着牢房的栅栏,周秀英都再没有回头看上一眼,消失在黑暗的走道尽头……
※※※
黑暗,又是一片黑暗,伍汉灵惊呼着从床上坐起来,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每一次,都能看到丈夫在浴血奋战,在火光中呼救,最终沦入一片黑暗之中……
丈夫,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已经再次失踪……。伍汉灵暗地也曾苦苦追问上天,为何要如此捉弄,一而再的让自己品尝这种朝夕守望、揪心裂肺、相思欲狂的滋味。多少次午夜梦回、孤枕难眠,伍汉灵已然是欲哭无泪,但她坚信,周中华一定没有死,或许某一天,会毫发无损的从天而降!
此时,镇江的战报,成为伍汉灵最为期盼的消息,她也从未这般关心战争和时局。
兄长伍汉峰官居上海道台兼理江海关道,镇江的战报总能通过他及时地传到自己这里,从这些战报中,镇江战场的变动,事无巨细,伍汉灵都一一了然于胸。
她最为关心的,自然是周中华一手创建的沪军。这支新军,虽然没有了主帅,但是乱而不散,暂时由李显章节制,此前他刚刚被升授为四品道台衔。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中,镇江的战局扑殊迷离,令人眼花缭乱。
※※※
首先是清军的频繁调动。
因镇江陷入太平军重围之中,危在旦夕,咸丰五年十一月初,清军悍将、提督张国梁奉钦差大臣、江南大营统帅向荣之命,倾江南大营之力再次来救镇江,大兵至于句容为太平军冬官正丞相陈玉成部所阻。
接着是沪军战舰溯江而上,切断太平军水师东来之路,并接应江北大营五千清军由瓜洲南渡,协防镇江;加上来自苏州、北上接应的六千绿营兵,镇江城中的清军兵力达到近两万多人,兼之水陆相辅,守城应该无虞。
针对清军的布防,太平军从容不迫,相机行事。
咸丰五年十一月底,太平军地官副丞相李秀成突然撤镇江之围南下,领重兵两万直逼常州,扬言要越城而过,进攻苏州。苏州城虽然是省辕驻节所在,无奈此时兵力空虚,根本不能抗衡太平军的重兵压境,两江总督怡良见事不妙,星夜向镇江和江南大营告急。
由于张国梁此次共计领兵一万五千人前往救援镇江,以至于江南大营只剩下不足一万多兵勇,且分兵于燕子矶、仙鹤门、尧化门等处,位于孝陵卫的向荣帅营几乎是一座空营,此时也无兵可派。
镇江城内,巡抚吉尔杭阿得到苏州告急,与江南提督和春会商,只得派精锐的沪军三营三千人轻骑南下,救援苏州。
李显章乃与王韬、蒋敦复及各营统领等幕僚、将官计议,断定李秀成攻打苏州极可能是引蛇出洞,也许是围点打援,总之其中必定有诈。
然而死守镇江终非长久之计,且周中华失踪之后,吉尔杭阿颇有并吞之心,苦于时势,一时未曾得逞。众人计议乃定,与其在镇江城坐以待毙,不如转往苏州,或有变数,亦未可知。
于是,沪军立刻出城南下,至十二月初,终于驰抵苏州吴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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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沪军被太平军调出镇江城之时,另一只太平军却不远千里,奔袭而回。
这便是翼王石达开从西线战场回师江南。
咸丰五年十月初,湘军道员罗泽南部应湖北巡抚胡林翼之请由江西进援湖北,占领通城、崇阳,武昌危殆。翼王石达开率部两万余人从安庆进援湖北,于是月底在武昌樊口大败罗泽南部于咸宁壕头堡,并克崇阳、通城。
因罗泽南部援鄂,江西境内兵力空虚,石达开为解武昌之围,乘机进军江西,威逼曾国藩南昌湘军大营,意在调动罗泽南部回援,减轻武昌城太平军的压力。十一月,石达开率部相继占领江西新昌(今宜丰)、瑞州(今高安)、新喻(今新余)、峡江、樟树镇(今樟树市)等地,威胁南昌。
曾国藩急调围攻九江的副将周凤山部救援,并调内湖水师防守赣江。石达开如风卷残云般横扫南昌周围州县,先后占领新淦(今新干)、奉新、分宜、宜春、吉水、吉安等地,南昌更形孤立,曾国藩坐困难守,一再催调罗泽南部回援。不料罗泽南在武昌外围被太平军击毙,曾国藩可谓上天无路、呼救无门,正准备束手待毙之时,杨秀清急调石达开回援天京,参与镇江战事,这才使得曾国藩化险为夷、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