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黑暗中站定的人影，周中华喝道：“谁，你是谁？” 来人身形消瘦，颇似林仁杰，然而林仁杰自上次之后，便再没来过。除了周秀英和送饭的狱卒之外，还曾有一个书手送来笔墨纸砚，命周中华招供出所知的清军内情，却被周中华全部扔出，此外再无人来。

那人上前一步，走出阴影，火光下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事隔经年，周中华还是一眼便将他认出，此人赫然正是陈玉成。他那略显稚嫩的脸庞，轮廓分明，气度雍然，更增添了成熟和稳健，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身形虽与林仁杰相差不多，但眼神迥异于林仁杰的怨毒，清澈如水，一派凛然，傲立雄视，英气勃勃。

“原来是你！”周中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若非陈玉成偷袭火炮营，自己安能羁绊此处，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算来，这应该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周大人。”陈玉成嘴角微挑，略带嗤笑道。

“第三次，不错，是第三次……。”周中华喃喃道，回忆起两人第一次碰面，正是神策门惊变之夜，当时目睹陈玉成退敌平乱；第二次则是半壁山一役，二人相会于蓟州之战，虽未曾面对面，也算碰上一次。

想到前尘往事，周中华暗自慨叹不已，蓟州城外没能将陈玉成击毙，今时今日，自己反落得阶下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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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太平军大破江南、江北两大营，清军攻势受挫，天京城外形势大好，战局喜人，因而各处统兵的将领也能赶回天京过年，翼王石达开、燕王秦日纲、冬官正丞相陈玉成、地官副丞相李秀成等将领都于春节前相继回到天京。

陈玉成回到天京，首先便是谒见天王、东王，洪秀全和杨秀清对这位年轻英俊的小将也爱之有加，颇多赞誉褒奖。参拜谒见之后，陈玉成立刻转回叔父陈承瑢的佐天候府，他虽已贵为冬官正丞相，却没有另建府衙，仍居住在叔父府中。

当日周中华为救周秀英和林仁杰，单人闯入馆驿，浴血搏杀、骁勇异常，陈玉成有过目不忘之能，对此记忆犹新。更有一事，陈玉成少年英雄，身经百战，罕逢敌手，谁知半壁山一战，竟被周中华火枪射伤，险些丧命。这“一箭之仇”，陈玉成深铭肺腑，念念在滋，引以为恨，只是这种恨中更夹杂着对周中华的些许欣赏、惺惺相惜。

其后从周秀英之处，又得知这位宿敌竟然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小人”，陈玉成深以为憾，乃向周秀英许诺，定要将周中华生擒活捉，报此仇恨。

镇江之战，陈玉成借助大雾，冒死渡江，出奇兵偷袭沪军火炮营，之后误打误撞，巧遇落单的沪军统领周中华，并将其生擒活捉。也幸亏活捉了周中华，以致沪军群龙无首，这才避免了一场恶战，否则以沪军的战斗力，两军对峙，太平军若想最终取得胜利，只怕要付出重大伤亡。

擒拿周中华，吴如孝的副手林仁杰居功至伟。林仁杰虽然与周中华有结拜之情，却对他恨之入骨，若非陈玉成执意要生擒，几乎当场手刃这个“周妖头”，以报当日卖友求荣之仇。饶是如此，林仁杰一记重击，差不多要了周中华半条性命。

太平军转战千里，纵横十余省，斩杀清廷的封疆大吏、提督、总兵早已不知多少；迫于军威、绝望自杀的清廷高官也不在少数；这些人中，比周中华官高爵显的大有人在，若以品级论，杀死个把周中华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然而生擒活捉一军统帅，着实不多，仅以掌握大量清军内情而论，周中华就“价值不菲”，因此陈玉成极为重视，兼之当时战事紧急，所以陈玉成立刻命林仁杰押解周中华赴天京，待自己日后详加堪问后再作定夺。

虽然生擒了周中华，林仁杰并未掉以轻心，此人的武功和机敏他是了然于胸。为了不让周中华逃脱，林仁杰也顾不得江湖规矩，除了将之五花大绑，一路之上，还用迷药使他昏睡不醒。到了天京，周中华便被关押在佐天候府这个极为秘密的石狱之中，脚镣手铐，严密看守。

待等战事结束，陈玉成回到天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提审这个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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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妖，你为虎作伥，卖友求荣，屡屡与我天朝圣军为敌，今日被擒，你还有何话讲？”陈玉成敛起笑容，沉声道。

“哈哈，胜者王，败者寇，我一时大意，失手被擒，是杀是剐，任凭与你。”周中华毫无惧意，厉声道。

陈玉成微微摇头，道：“如今我天王奉天父上帝之命，灭清妖，救苍生，开创天朝，建基立业，轰轰烈烈，如日中天。可惜，你大好男儿不能看清时势，反而相助清妖，与天兵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

周中华冷笑两声，本想出言驳斥，转念之间，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陈玉成见他沉默不语，渐转缓和，又道：“周中华，依照天国例律，你当处五马分尸之刑。我看你一表人才，年纪尚轻，如能幡然醒悟，追随我天朝，本相有惜才之念，愿保你不死，日后或许前途无量，你意下如何？”他比周中华年轻一大截，此时说这些话，颇有些老气横秋，但语气中自然有一股威势，令人不寒而栗。

周中华嘴唇微颤，低声道：“我还能回头么？”

就在此时，只听得远处有人一声冷笑：“哼哼，三姓家奴！”随即脚步声远去。听此人之声，正是林仁杰。

周中华心头一震，昂然道：“事到如今，周某何惧一死，今日能得陈丞相错爱，周某死而无憾。”

陈玉成谓然叹息，道：“也罢，待等过了正月初一，便送你归天。”说罢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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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十余日后，已经是咸丰六年的正月初五，也是江南民间的财神诞，位于天京城东南、秦淮河边的江南贡院门口，人声鼎沸，蜂拥云集，里外三层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大圈，中间武士林立，戒备森严。

围观者有百姓，也有太平军的士兵，如此众多的围观者，只因为今日，便在此处，被俘的清妖头目周中华将被五马分尸！

此时周中华被捆缚在一根木柱上，周秀英正在喂他吃最后的午餐。

周中华虽然大口咀嚼着饭菜，早已经食之不知其味，目光在周秀英和林仁杰手中的婴儿之间往复来回，最后停留在周秀英脸上。

周秀英喂完周中华最后一口饭菜，只觉得浑身发软，即便周中华死有余辜，毕竟曾与他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也许，在周秀英的心中，这份情，始终没有抛开，所谓恨，原本源自爱……

林仁杰将婴儿轻轻送到周秀英怀中，提起地上一坛酒，排开封泥，酒香四溢，随手斟满一旁的三个青花大碗：“周中华，你我相交一场，今日我敬你三碗，你死之后，我会帮着秀英妹子，把你的闺女抚养成人。”

周中华仰面大笑：“多谢贤弟！”张开口，接住碗里倾泻而下的酒水，咕嘟咕嘟咽下。

林仁杰将三个空碗摔碎在地，抱拳道：“周中华，你我恩怨今日一笔勾销，二十年后，你还是一条好汉。”说完后，扶着满面泪水的周秀英退到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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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中华本来酒量颇大，可今日才喝了三碗酒，便觉得有些晕头，双眼迷离，正应了一句话，酒不醉人人自醉！

迷迷糊糊中，周中华感觉到有人把自己从柱子上解开，然后在手、足、脖子上套上绳索，接着似乎是数声炮响，有人大喊一声，行刑！周中华神志忽然清醒，自己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忽发奇想，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时间长一点、离奇、残忍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