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苍穹之上,燃烧着九轮血日。它们更像是一枚枚巨大的赤眼,透过涌动的云雾俯瞰世间,倾泻下几近冰冷的光芒。
泛动着黑色泡沫的海洋是这般浩淼无际,以至于分布其间的陆地板块就像死去的鹦鹉螺,孤零零的在波涛中载浮载沉,永难得遇同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片死海中不曾有过半点生命的痕迹。如墨的海水仿佛是亿万个深渊恶魔割破腕脉汇聚而成的腐蚀体液,除了礁岩与沙砾,再也容不下他物。
数以千百计的广袤大陆之中,有一块呈现出诡异的勾形,直如天蝎尾蛰。
在它的身躯上,延展着极尽荒凉的赤地,狼牙也似的峰峦参差耸立在地平线尽头,贫瘠山体反射出冰冷的暗色调,不见草木,亦无鸟兽,死寂得令人窒息。
只有在极少数的地域里,才会存在着不知风化了多少年的森林。参天的古木早已失去树冠,散落枝桠,就连最后的一点苍翠都已完全褪尽。它们沉默地排列着,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犹如泯灭灵魂的巨人尸骸。
这是个透着浓浓血煞的世界,当九轮赤日相继沉沦,夜色吞噬天地,无数上古魔物便会从混沌中现出,于厉声嘶吼中贪婪猎食,彼此博杀;这是个颠覆自然规律的世界,日间的沙漠,到了夜晚会化成湖泊,山峰成群迁徙,只为躲避地壳表层狰狞张开的裂口。
对于法偌雅来说,这还是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距离那场夺去一切的梦魇,已过去很长时间了。此刻的她正呆在那座古老的,处处透着霉湿味的城堡里,透过卧房宽阔的落地窗,怔然面对视野中整个肃杀的异世界。
目力所及的尽处,莽莽荒原直达天际,地表裸露出的大块巨岩如同存活了无数年的洪荒野兽,于流赤日照下沉默蛰伏。鬼斧神工般拔起在孤山之颠的古堡,使得下方薄雾笼罩的死亡森林看上去是如此遥远,似极了泼翻赤血的调色板上,一抹突兀存在的阴霾。
夹杂着生涩锈味的气流从无尽虚空中低啸而来,推开窗棂,霸道地占据了房内全部空间。流拂着透明纱帘的床头,一只通体剔透的水晶球被安置在那里,上千枚紫芒忽明忽暗地闪烁其内,犹如银河深处的星雨汇聚流转,幽美无方。
法偌雅还记得初来此地时,水晶球的内部就只有一颗淡紫光点,在微弱绽放着辉芒。随着时光流逝,每隔一天,便会有数颗乃至数十颗同样的星芒于它周围现出形态。那曾经触动心弦的奇异感觉,渐在无形中悄然复苏,并逐步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红衣神官的精神封印,早已被异界紊乱的魔力暗流尽解。这里的每寸土壤,每块岩石,甚至是任何一粒微小的元素体,都蕴含着极为纯正的暗黑气息。法偌雅本就凌厉无匹的精神力量,几乎是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提升着,意识之海的感知能力也由原本的晦涩不明突破桎梏,赫然扩展到覆盖百里的全新领域。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但法偌雅更为在意的,却是那些同处在城堡内部,与自身惊人相似的精神波动。如果说以前感受到的隐约心悸,会令她在孤独中企盼,那如今身处的异境,无疑已让梦想接近了现实。
因为在短短数日之后,法偌雅就发现,每颗星芒都代表着一个独立的,完整的灵魂。无论这批源源不断来到的是人类,还是异族,她都相信,他们与自己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或许会是,血亲。
她渐渐安静下来,全心接纳直觉带来的感知。自从被那名生着蓝色羽翼的天使带来异界以后,这精致美丽得几近脆弱的小女孩,终日都在默数进入灵识范围的生命体,就连内心中仍然存在的忧伤,也抑止不住萌芽般绽放的安宁喜悦。
突兀震起的钟声,惊起了城堡尖塔上栖息的群鸦。它们凄厉聒噪着,疾飞过高空,黄金般的双眼中散发着妖异之极的光芒。法偌雅默然将视线从曳落着片片黑羽的窗外移开,明眸中掠过一丝讶然。
就在钟声鸣响的刹那间,她察觉到密布在居室外围的强横结界消失了,这还是数周以来的第一次。
而水晶球中耀动的紫芒,也在同时,无声无息地增加了一颗。
有若实质的浊厚空气中,骤然漾出数圈透明波纹。随即啸起的气流曳响划破沉寂,撒迦破出虚空,落上了城堡所在的孤山绝顶。
初见天地异相,他似乎并不觉得惊讶,只不过随意乜了眼脚下犹如刀劈的万仞崖壁,毫不客气地嘲讽道,“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光明族其实和蝙蝠一样,得倒吊在阴暗的高处才能睡着?”
“渎神是无法饶恕的,如果不想被天界降下的审判之光毁灭,你应当学会谦卑。”回答他的,并非随后飞出空间裂隙的艾哲尔,而是另一个声音。
撒迦冷笑着回首,魔瞳中立时倒映出一团瑰丽无比的翡翠火焰。
番红之发,高鼻深目,说话的女子拥有迥异于常人的清奇容貌,正高悬于空中威严如神砥。在她的身后,亦是横展着两对羽翼,翼身却是绿得直欲滴出水来。
当天地间存在的基原之色唯有黑红,这点跃耀于山颠的绿芒,便如仅存的生机般绽放出夺目光焰,将周遭浓重的沉暗分分割裂。
“我的名字叫做米加达拉,欢迎你来到混沌之园。”那女子微微扑扇着羽翼,整个区域内尽为绿芒所覆,巍峨矗立的古堡通体竟似在瞬间攀爬了一层葱郁的藤蔓。
如果撒迦身为信徒,或许会愕然惊觉眼前的正是九阶中名列第三的座天使,但可惜,他历来更倾向于冷血的掠食者:“接下来我是不是应该回答,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米加达拉被并没有对方肆无忌惮的调侃激怒,与飞临身侧的智天使短暂精神交融之后,漠然望向撒迦,道:“能让战神放过异端的理由并不好找,所以你应该持有的态度是感恩,而不是敌视。”
撒迦略为怔住:“那天令他放弃追杀的人是你们?”
“我们的阻拦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帝波尔的亡妻曾经为他挡下了暗魔一族的魅灵缠绕,我想,以同样方式救你的那个女孩可能也在某些方面打动了战神。”艾哲尔微笑着接口,平和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朋友间才会有的轻松闲聊,“在很短时间里转变观念也许很难,但希望你能明白,任何一名吾族成员,都绝不会去插手有关异端的事情。”
“换句话来说,你从来就不是一名真正的异端。”米加达拉低哼了一声,似是不满意同伴的过于委婉的称述,“有些和你同样特殊的存在,也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该是告知你们一切的时候了。”
伴随着沉闷低响,背崖而筑的城堡大门缓缓开启,无形而庞然的结界消弭之后,两队负剑执戈的战斗天使鱼贯飞出,肃然伫立于各处。紧接着出现在撒迦眼前的,是一股邪恶潮流。
待到纷杂的脚步声逐渐止歇,本就不甚轩阔的峰顶上已几无立足之地。超过千名人类及异族茫然环顾着四周,在注视两名上阶天使时,他们的神情俱是会现出隐约异样。
直至此刻,撒迦方才真真正正地感到了震惊。
空间中暴涨涌动的魔罡劲气,使得每块细小的石子都在地面上簌簌颤抖,年久失修的古堡壁体上不时有大蓬碎屑崩落,直欲在这可怖的激流冲袭下随时坍塌。
这千余人中大多年纪极轻,有魁梧强壮的人类大汉,也有纤巧窈窕的精灵女子,高山氏族与矮人亦是随处可见。令撒迦惊骇不已的地方在于,周围每个人散发出的气息,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嗜血与残忍;那一双双不带任何感情的冷酷眼眸,赫然尽是紫色!
正如一条蛮荒丛林中独自生活的剑齿虎突兀遭遇了大批同伴,它的本能反应绝不会是试图去与同类友好共存,而是如何咬杀闯入领地的全部威胁。
距离,往往决定着猛兽之间是否会产生致命冲突。
撒迦背后的寒毛已凛然炸起,全身肌肉寸寸紧绷,纯黑色的锐甲从十指前端悄然刺出,森冷如匕。在这一刻,他的注意力几乎已完全放在近处的诸人身上,而对空中的天使不加理会。
他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故而不难想象,这些极有可能是同族的家伙具备着多么可怕的危险性。
过于娇小的身躯,使得人丛中法偌雅半点也不起眼。默然打量着身边每张雕像般全无表情的面容,她开始觉得,心中那份小小的念想,已再次接近了破灭的边缘。
女孩儿经历过很多次生死对战,分辨出旁人是不是怀有敌意,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峰顶上虽然安静得就只有风的声息,但漫溢的杀气从一开始就未曾有过片刻止歇。充斥在异世界的暗黑元素不断撩拨着每具躯体内潜伏的杀戮欲望,令其燃烧,终至沸腾。
法偌雅无法理解,是什么在将众人变成野兽。长久以来的期望已然成为了现实,但她得到的却只有无数冰冷探来的气机,而不是接纳与微笑。
“异端,是你们共同的名字。自从降生在人世后,它就像是坚固的枷锁,始终在束缚着生存的可能。”座天使蕴含着坚冰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探手间,掌心中已浮现出一枚指甲大小的菱形光体,“创世神将每个人的灵魂,都容纳在微小的火种里面。与生俱来的天赋决定着强大与否,也直接改变了命运的结局。”
第三轮血日无声坠入天地尽头,黯淡的夕阳余晖洒落孤峰,在劲起的气流卷划中,为万物镀上浓浓萧瑟。
“你们都曾经惶恐绝望过,原因是出于无助。身处在一个没有同类的世界,似乎就只能面对孤独的灵魂,但事实并非如此。”米加达拉纤指微抬,那枚火种轻盈飞起,悬停在身前数丈处的虚空,“睿智的光辉晨星炽天使大人,赋予了你们生命,并同时破除创灵法则,使每个单一的存在,得以融入其他强悍元素。”
“譬如说,龙族、远古妖兽,甚至是暗魔的灵魂碎片。”智天使金色的眼眸亮起,两道极淡的光线射上那枚火种,“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不同的生命元素彼此吞噬之前,找出共存的平衡点。”
微不可闻的惨嘶声顿时响起,微小的火种在金线灼烧下渐渐融化,又一枚通体暗黑的菱芒自米加达拉手中疾飞而至,与其瞬时合体。随着金色光线愈加炽烈,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之火急剧收缩起来,最终凝固成一团半透明的双核光晕。
艾哲尔并没有停止施放神力,座天使也同时挥动羽翼,千万颗翡翠星辰纷纷扬扬地冲天而起,汇成一道璀璨涓流,投入那团火种凝成的光体之中。
待到两名上阶天使相继停手,众人眼前的光晕已扩张到直径尺余,核心部分则被某种奇异的物事代替。
它的外形像是放大无数倍的蝌蚪,没有尾部,却多出了四肢。整个身躯柔弱地蜷缩着,头颅硕大,一支嫩芽般的手指正塞入勉强能称之为口部的肉缝里,双目紧合。
撒迦直愣愣地看着这幼小的生命,锋利的指甲早已刺入掌心,一滴滴地坠下血来。周遭的所有人尽皆惨然变色,而座天使冷冷的话语,更是在震骇之后给他们带来直入骨髓的剧痛。
“我想,用‘产物’称呼你们应该更为恰当一些。人类和异族的外表皆为伪饰,你们被制造出来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光辉晨星而战斗,直至死亡。”米加达拉随手虚握,那团光晕连同内部的生命体立时爆裂,粘稠的汁液在空中横飞四溅,低沉闷响令人群随之战栗不已,“很可惜,总共有超过万枚的成形胚胎被投放到坎兰大陆各地,能活下来并站在这里的却不到两千人。直到如今,你们中间还有很大一部分未能完全觉醒力量。这应该算得上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所以混沌之园才会被创造出来,用作补救。”
十三根笼罩着碧绿光华的羽毛自行脱离座天使的翼身,飞上古堡最高处的塔尖后,滞浮在那处,微闪着幽美荧光。
“这里的万生万物,都是为了激发你们的力量而存在。从现在开始,拿到它们的人可以获得继续生存的权利。”米加达拉淡漠地道,“你们也可以选择什么也不做,在七天以后随同这个封闭的空间一齐被毁灭。记住,只有七天。”
“我拒绝。”人群中响起一个不屑的声音,“如果想要看斗狗,建议你们去马戏团。”
“没必要,这里就已经是了。”米加达拉冷笑着抬手,那条大汉的身躯当即硬生生地炸裂开来,残缺的尸块飞出极远方才从各处落下山崖。
“希望你能活到最后,我承诺过的事情,不会改变。”智天使似笑非笑地看着撒迦,精神波动直接在对方脑中响起,随即连同其他天使一起破入虚空不见。
那十三根翡翠之羽,仍然在古堡尖顶处飘浮着,千百道目光相继投向它们,没有一个人说话。
第九轮赤日,于此时完全沉没于地平线之下,凄厉的兽嗥逐渐从荒原各处传出,无数巨大的黑影飞出森林,振翅扑向高山顶端的那点绿芒。
先后掠起的数十条身影,未曾到达古堡顶端便纷纷被电射而来的巨兽撕裂。当第一缕月色透过云层清冷洒下时,整座山体轰然大震,猛地坍塌崩溃!
促不及防的人群随之陨落,与大块的碎裂山体一同坠向幽暗森林。无论掌控着飞行能力的强者,还是流星般下堕的较弱存在,都采取了一般无二的举动。
杀戮!
古堡仍毫无依托地悬停在高空,黑压压的飞兽像是移动着的铅云,完全笼罩了这座诡异的建筑体。半空中不断疾扑而来的巨影猎杀着每一份坠落的肉食,混乱不堪的情形正逼迫着众人将厉啸横扫的精神力量发挥到极致!
接连格杀数头袭来的庞然大物之后,撒迦又摧动魔罡,将周遭状若疯狂的几人扯成了碎片。此时此刻,更为危险的却是这些同族。座天使留下的绿羽就只有十三枚,除了放手杀戮之外,远远超出这个数字的竞争者似乎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漫天血雨之间,撒迦片刻不停地穿梭疾掠,背部在混战中裂出一道狭长伤口,白森森的脊椎骨已隐约可见。格挡,击杀,闪避……他近乎木然地完成着每次短暂对战,一双魔瞳中的光芒亮得可怕。
人类也好,暗魔也罢,那至少都算是真正的生命,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悲哀地发现,自己或许什么也不是。
全力迫发的一次魔罡怒潮,使得方圆十丈的空间里再也看不到任何物体。撒迦狞笑着转首,掠向远处急速坠落的一条身影。对手是什么已经没有区别,他只想大口呼吸着湿润而甜腥的空气,在黑暗中嘶声咆哮,在黑暗中感受死亡。
触手般挥舞的能量光束无声蹿出,对方却像早就洞悉他的动作一样,勉强移动身躯,避开了这次阴狠来袭。撒迦冷哼了一声,身躯极为诡异地蜷曲起来,猛力弹放之后激射至那人面前,指端锐甲根根绷直,直插而下。
沉寂的大地,已然近了。
急促的风声猎猎划过耳边,高空中隐约传来的惨呼仿佛来自于另一个遥远世界。青蒙蒙的月色冷冽挥洒着,投射在撒迦鲜血淋漓的背部,也覆上了那张梦幻容颜。
飞舞的银发丛间,一双紫色星辰般的明眸正在凝视着他,如水清澈。
面对这娇小的女孩,撒迦微微地怔了怔,只是一瞬,随即目中杀意再炽。
血光,顷刻迸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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