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坚硬的物事是什么?
黑铁斩马或许是军人心中唯一的答案,法师们会联想起轻巧的秘银护盾,炼金术士则必定首推熔点极高的钻晶矿体。
立场不同,视角自然便会发生变化。
在撒迦眼中,此刻已没有任何物事能够硬过敌人的一双铁拳,就连向来无坚不摧的魔罡劲气,自沉闷而激烈的对战爆发之后,也没有占得过半分主导权。
那个叫做“豪”的粗壮汉子根本就是一堵方方正正的墙体,每次跨步直上,地面都会随之颤起短暂震动。几乎是空白的精神气息,却匹配着强悍到极点的肉体力量,这让他更像是由钢铁部件组成的杀戮机器,而并非活生生的人类。
吸气、收肘、出拳,周而复始,更无变化。
撒迦正是被敌手这种简单的对战方式压制得透不过气来,沉闷拳袭引发了狂飚般的气流怒卷,猛恶之势竟是有如千万把战斧于空中同时斩劈,稍小些的裂岩土垒俱已在力场重压下战栗不已!
“我说过,你是羔羊。”留着浓密长须的豪冷笑逼近,再次挥出的铁拳仿佛暗夜中踞伏的一头巨兽,暴躁地厉吼着,轻易便摧散了数道正面袭来的魔罡。
激战初始至今,撒迦不曾后退过半步,面对着悍然袭来的攻势,他倏地弯腰前倾,下半身直如钢枪般钉死在原地,单掌前端锐甲根根绷直,迎向敌拳。
罡风激涌,几支乌黑的利甲未及接触,便纷纷扭曲变形,断成碎屑溅起。骄横的铁拳未显半点滞顿,正正摧上撒迦掌缘,后者于闷哼声中颓然倒飞,指断,臂折,疾退十丈有余!
“魔罡的威能,虽然超越了绝大多数已知能力,但毕竟归属于精神攻击。”豪直视着勉强直立的撒迦,缓缓抬手,五指收拢间隐有风雷之声啸动,“作为一名幸运的暗属觉醒者,无与伦比的肉体进化,却没能给你带来半点力量上的改变。就像那些天使所说的,名义上我们应该能算是同类,所以这多少让我感觉到有些羞耻。”
“我没有同类。”撒迦狞笑接口,反手将折断的臂身扭直,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节交错声当即炸响。剧痛之下他的额前冷汗如雨,目光中却奇异地带着丝快意神色。
豪注意到对方的几根手指已从扭曲形态逐渐伸直复原,就连剥落的乌黑锐甲,也重新探出皮肉,完整覆于指端。
“你的肉体强悍度,不止是再生这么简单的。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你见过突破十二阶炎气修为的挲罗斗士,异想天开地去使用元素球对敌么?”这同样生着异化黑眸的大汉低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讥嘲,“听起来就像圣魔导和人比拼拳脚一样滑稽,但别怀疑,你就是类似与此的蠢货之一。”
“对战似乎不是你的真正目的。”撒迦拧起冷锐的剑眉,整支断裂的右臂皮肉蠕动不休。
“多一个能够依靠的同类,现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光明族想要的只不过是少数任由摆布的傀儡,更加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们不必亲手去淘汰多余的部分。可惜,这些自以为掌控全局的高傲存在,却还是没能考虑到一点。”豪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斗兽场的观众席位,虽然高高在上,但未必就是安全的。”
两个先前还在激烈博杀的男子就此安静下来,探出密林的山体犹如一座连绵黑海中孤立的岛屿,空中的那幢石堡仍在云雾缭绕间悬浮着,似是威严的神砥在鸟瞰整个异界,以及其中流血挣扎的万千生灵。
“只有寻常暗魔才会完全依靠魔罡作战,记住我的话,那并不适合你。”豪黝黑的脸膛上煞气渐敛,深注了撒迦一眼后转身举步,“我还得去找够实力的幸存者,希望到终场的时候,会有个意料之外的结局上演。”
“你究竟是谁?”撒迦不置可否,由足底没入地下的魔罡气劲已密布了整片区域,只要意念稍动,便会破土而出,藤蔓般将对手困死。
豪的步履微顿了一下,随后纵起身躯,掠向塌山边缘处的丛林:“我想,应该算是你不愿承认的同类。”随着双方距离迅速拉远,他的语声在风中逐渐变得微不可闻,“留意你的周围,我们需要强大的合作对象,至于其他人,杀了就是……”
撒迦被对方命令般的口吻弄得啼笑皆非,蓄势待发的暗黑能量终究还是消弭四散。就魔族火种的觉醒程度而言,豪显然在他之上,犹在结合断骨的手臂也完全证明了两人目前的实力相差甚远。
奇怪的是,从遭遇时起直至酣战结束,撒迦就始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内心中隐约撞响,即使是迸发的杀意,也无法掩盖这不带半点妥协的存在。
就像是雨夜的星辰,铅云后的阳光,豪的精神气息并非空白,而是刻意匿藏压制,近乎于虚无。对战中,灵识的瞬间接触让撒迦愈发清晰地察觉到,或许所谓的“同类”,会是个事实。
尽管敌手冷漠而狂妄,更无半分人类应有的情感,但直觉已将答案赤裸裸地呈现在撒迦眼前——完全等同于自身精神体的微小火种,切切实实地于豪的体内燃烧着,陌生却又熟悉,一如素昧平生的血亲。
混乱思绪没能困扰撒迦多长时间,高空中飞掠的亚龙渐渐发现了异常,扑展着宽达数丈的肉翼厉啸袭下,当先的数十头挟裹的劲风已激得塌山所在尘土飞扬!
澎湃的魔罡仿佛随着本能而爆发,触手般探出,横扫过袭近的巨兽,顿时扯得尸块横飞,血雨漫天。
目注疾飞的大群亚龙受惊转向,拔上高空,撒迦微怔了怔,随即苦笑,收敛了魔罡凝成的道道光束。无可否认,豪超绝的实力与饱含不屑的话语,给他带来了极大震撼。在远程攻击主流当道的如今,不论炎气、法术、魔罡,乃至光明族及侍神者掌控的无上圣光,皆是由精神本源萌发衍生,彼此间的直接维系无可替代。
除了沙场上未曾修习炎气的新兵,撒迦极少见到过单纯靠着肉体作战的例子,然而豪的出现,却使得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某些沉淀已久的东西。
还记得,那个初次觉醒的夜晚,他也是一个人。倚仗的杀敌利器,唯有双手,与孤独跃动着的心。
潮湿的丛林间隙,一对清澄的眸子,正透过弥漫雾杳静静注视着这方,附近的地面上魔物尸骸层层倒伏,仿似垒起了黑红横溢的巨型坟茔。
打着旋突的流风无声无息地划过身侧,穿过法偌雅柔顺的长发,为本就萧索的暗夜,更添入了几分凄冷。
女孩悄然接近这片山崩后拓开的轩阔高地,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最佳的毙敌时机,早就随着那名虬须大汉的离去,而不复存在。此时此刻,她仍然保持着静默。
犹豫不决的,静默着。
数之不尽的血翼亚龙以及更为庞大的三首狮鹫汇聚成大块乌云,由月色下茫茫涌卷,猛恶异常地再度袭向撒迦。法偌雅惊讶地见到他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目光低垂,竟如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最森冷的数点暗芒,缘自当头扑落的一头狮鹫弯颈狞探的利爪。法偌雅眼见着屈伸的嶙峋爪节直插而下,顷刻之间便要贯入那巨灵的头颅,不禁微微动容。
仿佛是无尽深渊中的巴托恶魔,于九幽冥火的燎灼下嘶吼了一声,撒迦倏地挥出左拳,被劲气激起的满头黑发根根扯得笔直,咆哮声中近在咫尺的鹫爪诡异绝伦地弯曲,折断,继而四分五裂!
这一拳迸发的杀气甚至要盖过了豪之前的斗士狂舞,摧毁力却远远不及前者。悲鸣坠落的狮鹫未能使得其余同类就此退却,密集魔物依旧围困着撒迦,空中暗影电射交错,无数口涎长滴的血口接连啮空,震起令人心战的锐齿触撞声响。
那条高大挺拔的身影,只是在兽群扑击之中腾挪格挡,并未远遁。不时有疾扑双翼的飞兽抽冷掠下,巨足插落他的肩头,将整个身躯高高拎起,但每次都会随即被其全力挣脱。
拳袭,肘击,腿撩,足踹……撒迦以最为原始的方式应对着博杀,再无魔罡护及的躯体很快就皮开肉绽,既便那些遍覆体表的菱形坚甲,也在凶猛地撕扯下渗出鲜血,肩头翻起的肌体下更是白骨森然呈现。
他断折的手臂已接近痊愈,但接连对撼引发的强烈震荡,却使得未曾接合的骨骼隙缝分分扩开,最终崩裂。法偌雅怔然看着这野兽般的男人以单臂只手抗衡大批魔物,屡次险象环生却始终半步不退,心弦已被无声触动。
这固执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也同样有着不能放弃的理由吗?
灵识范围内逐步接近的十数道波痕,打断了法偌雅迷惘的沉思。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已注定还能活下来的必是好手,女孩诧异于他们谨慎潜行的目的,从掠行方向上判断,黑发男子似乎正是唯一被关注的对象。
片刻之后,那些跃动的精神体相继蛰伏于塌山边缘处,最近的一人,距离法偌雅不过数十丈之遥。
暗雾遮掩了林间的一切,月光却将山体上撒迦的身影映射得分外清晰。不断有魔物残尸被撕裂抛出,血淋淋地落在附近空埕上,湿润腥气已浓烈得快要淌出汁液来。
屏息静气的造访者自然不会是前来充当观众这么简单,之前突兀遭遇的孤身敌手照面间便击溃了这支组成不久的小型团队,并有意无意地将他们追袭至此,随后消失无踪。
惊惶的情绪随着眼前豁然开朗的地形而烟消云散,小队中的人类首领在几经探察之后终于放松了警惕,对于那名仿佛与混沌融为一体的神秘敌人,他已恨不得恶狠狠地抱住对方大力亲上几口才好。
数日来无休止的杀戮与探寻,早就将每个人逼至崩溃边缘。由于猛犸巨蛛结成的网幕彻底封死了破空去路,狡狯多智的人类虽令短暂结盟变得可行,却未能找出脱离死地的有效方法。
亲眼见到空中孤堡就在视野尽头巍然高悬,这对先前还在迷雾中跌跌撞撞不知死亡何时袭来的众人来说,简直就是梦境般的美妙景象。如果说还有什么是需要跨越的最后障碍,前方激斗中的巨灵与魔物,已成了全部。
高大狞恶的体形并不能掩盖撒迦本貌,在暗中潜伏的同类眼中,他显然要比嗜血的魔物更加危险致命。
石堡周围盘旋的飞兽已尽皆被地面上的残酷杀局所吸引,源源不断地敛翅俯冲而下,于天地间延绵成一座涌动缆桥。精神力控制上的悬殊差距,令人类首领未能觉察到法偌雅的存在。此际他正专注盘算活着飞临古堡塔尖,并最终获得翡翠之羽的可能性有多大,偶尔间,那火种异变后生成的分叉长舌会不自觉地卷上鼻尖,仿佛掠食前狰狞蛰伏的蜥蜴。
能押出的筹码并不多,算上日间刚加入的几个半兽人,整支结盟体的全部人数也只有十五名。如何完美地利用这笔资源,自然成了那首领的当务之急。他从未打算过每个同伴都能拿到脱离异界的锁匙,关键在于,所有可能出现的牺牲品,都必须死得更有价值才行。
撒迦挥出的拳风渐渐变得沉重而迟缓,似是力竭。年轻的首领低低吩咐了几声,当先向兽群密集处射出多道魔罡劲气,等到同伴悉数扑向场中,却隐秘地拔地纵起,离弦之箭般疾掠高空。
利用他人的感觉明显要比被利用愉悦上百倍,然而一根从雾气中寂然探出的灵力丝索,在无情勒紧颈项的同时,也将他满心的窃喜摧之一空。
头断,血喷,人体坠落。
一条生命的消逝没能引起任何注意,直到彻底进入塌山区域后,偷袭者才发觉先前仓促制定的对敌计划是如此苍白可笑——因为那黑发巨灵,事实上完全不需要援手。
空间内的气流正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旋转着,无数魔物均像是提线傀儡,虽猛力扑展肉翼,但仍旧无济于事地随风浮荡。
这是片看似凝固的动态,远远望来并无异常之处,等到身处其内,撒迦一次次挥出的拳劲才切实现出端倪。低沉的啸动由地面直上,织成绵密而紧实的大网,低空中的飞兽不断哀鸣咆哮,随着气劲相互触撞,惨然直如火前盲目舞动的夜蛾。
杀机在震骇所见下当即化成怯懦的妥协,结盟诸人惊惶不定地相继出手,袭向各处魔物。预谋中最终的格杀对象竟是强横得近乎恐怖,与他为敌,显然不是个太好的主意。
撒迦像是沉溺于枯燥重复的拳袭动作,直到一股凌厉无匹的灵力从远端蔓延而至,迅疾笼罩了塌山方圆,他才霍然收手,横目望向那处,对周遭旁人根本就不屑一顾。
骤消的风暴旋流,使得早已脱力的大群魔物“扑簌簌”落满了一地。被当作玩具般蹂躏实在是这些巨兽从未经历过的遭遇,勉强还能飞行的个体纷纷四散逃逸,当真是溃退如潮。
“你想杀我?”撒迦冷漠地开口,视线凝向侧方丛林。
额前传来的剧痛与身边同时爆裂的十余颗头颅,明确无误地告知了他答案。
由藏身处凭空升起的法偌雅银发飞扬,一双腻洁柔荑挟卷着婉约气流轻扬挥起,以极尽幽美的方式,无情掠取着每一枚火种。
愈强大则愈危险,撒迦的惊人实力,令她终究还是没能遏止住勃发的杀机。随着那批卑劣的偷袭者齐齐毙命,女孩渐将意念力收缩成一线,直刺撒迦已然破裂的前额,闪动的星眸中却隐有薄雾升起。
那个触动心弦的瞬间,至今还在法偌雅心中挥之不去,虽然仅是杀戮中对手的短暂犹豫,但她依然感到了温暖。
该来的,总得去面对。
眼前这男子的精神本源始终固守于躯壳内部,双眉间的裂缝鲜血飞溅,光体形态的火种在颅内嘶叫不绝,情形诡异至极。法偌雅静静地直视着他,手掌逐渐收拢,眼神已冷得像冰。
只要像以往那般,摧毁,扼灭,随后飞去古堡之颠,获取生存之门的锁匙……整个过程就是如此简单,她柔软的唇瓣也正细微开启,缓慢却坚决。
“爆!”她低喝,纤手断然握紧。
灵魂之火被强力撼动的撒迦,却在同一时刻鬼魅般消失不见。随着女孩清冷的语声乍起,他原先所立的位置上陡然罡流四溢,震出沉闷钝响。
一击不中的法偌雅当即疾退,未等到被雾气重新吞没,五支乌黑锐甲已从前方虚空中刺出,贯入了她的胸膛。
点点赤雨横飞在月光下,恰似花季将逝时分,风中流舞的残梅。
因高速掠行而在肉眼中失去形迹的撒迦,默然凝住了身形,单臂之上贯穿着女孩娇小的身躯。血液渗透了后者不再合身的黑袍,正紧贴他的体肤,滑坠下地。
“为什么?”撒迦沙哑地道。
“果然,赢的人不是我……大哥哥,死去的那些人都想杀你,我也是。”法偌雅迷惘地望向他,望向那双黑发丛中的邪恶眼瞳,微弱地绽放了笑靥:“杀戮和被杀就是我们命运的全部,难道不是吗?”
撒迦木然伫立着,无话可答。又一次,他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了出来,以双手,击溃了袭来的敌人。
然而,与这个羽毛般轻盈的垂死女孩一样,他并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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