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业此行要杀的人,就是那个拥有全真弟子和少林弟子双重身份的刘秉忠,他还有个身份,洛阳都元帅刘润的公子。
刘润在蒙古汉军中地位不彰,他能设立都元帅府镇守洛阳,际上却是托了他的儿子刘秉忠的提携。刘秉忠此时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在他还是年幼时,蒙古伐金,刘润也如张柔一般结寨联保,最后舍金投蒙,但他无张柔的才略勇武,混不到汉军万户的地位。当年刘润初降时,依惯例送子入质,这刘秉忠便给送到了当时蒙古伐金统帅拖雷帐下。
拖雷次子忽必烈只比刘秉忠大一岁,刘秉忠便成了他的伴当,他机敏聪慧,为人又敦厚诚恳,不但是忽必烈,便是拖雷也对他另眼相待。后来全真教长春子邱处机应铁木真之请到蒙古布道传教,铁木真便请邱处机在那些汉军将领子弟中收几个徒弟,其中就有一个他。前几年少林高僧海云受忽必烈之邀到蒙古传教,又命他转投少林门下,成为海云的记名徒孙。这海云乃当今少林寺方丈天鸣禅师的师叔,如此一来刘秉忠在少林弟子中也是辈份不低了。因着刘秉忠深受忽必烈信任,刘润便隐隐成了忽必烈在中原布下的一棵棋子,让他出任洛阳的都元帅,虽有人不服,却也不敢说什么。
此时刘秉忠南行,除了奉蒙古高层之命探查“圣军”之外,最主要的便是为忽必烈搜罗中原散落了汉人士子,为他日后入主中原充当向导和参谋。此时中原汉人士子对宋廷已不再抱有多大幻想了,而金人本是异族入主中原,在感情上也让他们不抱有归属感,故而刘秉忠一来,汉人士子不甘于现状的便纷纷转投入了忽必烈的冪府内,成为后来忽必烈扫荡南宋治理中国的一大助力。只是刘秉忠作梦也没想到,在他极力为忽必烈网罗人才对“圣军”却不热心的时候,“圣军”反而找了上门来,必欲置他于死地,而他,便是死在“圣军”手上的第一个汉人高官。
关于“圣军”的可能人选和组成,以刘秉忠对中原武林的熟识及“圣军”之行事作风,他心里倒有几个人选的,范围也极窄,秦业所在的桃花岛一系便在其中,还很荣幸的被他列为头号人选。原因无他,便是依他对郭靖性情的熟悉和黄蓉身为丐帮帮主的准确认识。若论江湖上情报之全面完整,丐帮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以“圣军”行事之狠辣果决,干净利落,其情报工作必与丐帮大有联系。当然,刘秉忠还没那本事准确的猜着“圣军”的首领会是秦业,却也因着郭靖首徒的身份将他列入了重点研究对像,毕竟资料上显示,这个秦业目前也就十六岁,三年前“圣军”渐行活跃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另外的,刘秉忠有种感觉,即从“圣军”的宣传活动看,这种并非是纯江湖人士所能做到了,至于这个背后是否宋室朝廷,却又不得而知了。
虽然刘秉忠准确的把握到了“圣军”的可能人选,但他与忽必烈对此事却有相同的看法:蒙古大军一日不南下,中原任他怎么乱都无所谓。几十年来蒙古铁骑所向披靡,不论是在蒙古人,还是在汉军将领心中,蒙古人无敌的信念已然种下,故而对此时中原的混乱他们都不怎么上心,此时天下越乱,汉人当中的刺头便杀得越净,待他日忽必烈整合人马兵临中原时,民心思安,治理起来便要容易多了。
中原及蒙古旧地一向是铁木真幼子拖雷的地盘,依游牧民族幼子守灶的传统,拖雷继承了铁木真手下最强盛一支队伍,这也是后来窝阔台登上汗位不久他便“替兄而死”的原因,而他的儿子蒙哥后来能重夺大汗之位,兀旭烈打下四大汗国之一,忽必烈雄据中原,所仰仗的就是铁木真留下来这份遗产。
洛阳,清风楼。清风楼在一片萧条的洛阳是少有的几家还在热闹红火的酒楼之一。
清风楼的主人是个色目人,在当前“圣军”杀遍蒙古人色目人口号下,他却凭着偶尔对洛阳难民的救济在汉人那里留下不坏的名声,当然也为“圣军”不滥杀做了个旁证。另外的,这个色目人,身份也是颇为特殊的,在蒙古官方谍档里,他叫失吉忽秃,是花剌子模人,在其家族内,他的名字叫耶律宗真,是个有着白人血统西辽皇族。事实上,他还有个身份,偶而也为秦业提供一些情报,当然,他一份情报卖给几家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天,清风楼让人包场了,洛阳地处天下之中,千年古都,天下才俊毕结于此。刘秉忠肩负为忽必烈搜罗人才的重任,今日便在清风楼宴请洛阳远近士子,畅谈天下大势,这里大部分的人都是刘秉忠心内有底的,有些人并不住在洛阳,他也备礼屈尊早早将他们请来,便是想通过此宴席来聚拢人心,将那些彷徨无依的汉人士子引向忽必烈。刘秉忠也知道当年蒙古灭金时,屠城过多,杀戳太重,令向来信奉止杀、宽恕的汉人极其反感,但汉人士子都存在着一个致命弱点,功名心太重!儒家思想教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汉人士子的雄心壮志并不是几场杀戳就可以抹灭了。方今天下,南宋小朝廷恢复中原是指望不上了,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蒙古灭宋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只要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是没有人会出来反对的,且原先中原便已沦为异族的领地,现今不过是换个主人而已,在他们心中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心理负担。
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和诚意,也吸引更多有胆识有担当的士子,刘秉忠在门外还特地书了块牌子:天下士子皆可入内!当然,实际到场让他叫不上名字来的也不过三五人,一则是蒙古人目前的名声还很臭,二则是不请自来毕竟不是读书人的传统。
几杯黄汤入喉,书生意气开始发挥了作用,刘秉忠开始还说了些品诗论文,结交天下俊杰的话,此时气氛渐开,废话不再,众士子说话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了。
“吾愿为吾君效死,奈何吾君弃吾若敝屣!”士子对中原正统的南宋小朝廷还是归属感,也不知什么时候谁先开了这个话头,一悲呛的声音将早先还有几分热烈的空气冷凝了下来。
“皇帝不要你,就可以自暴自弃吗!大好男儿,正该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岂可说出此等颓丧的话!”刘秉忠暗喜,这两个人都是他事先安排的,只为挑起这个话题,必要时与那些杂音进行辩论。
话已至此,见与座者陷入了沉思之中,刘秉忠站起朗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有何不可?方今蒙古大军征伐四方,天下归顺,正是诸君振翅之时也,秉忠不才,愿为诸君牵导,为我大蒙古千秋伟业奉心尽力!”此话一出立即引起了一阵共鸣,中土沦丧百余年来,中原父老一年年的南望王师不至,人心早就散了,眼下那个江南小朝廷,除了正统,更多的是给人失望和怨恨!
“圣人有云: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岂是君王一家一姓之所有!诸君忍将皓皓之躯,不翘首以待天下英雄,共襄大义,为天下黎庶打创一个太平盛世,却投身污淖泥潭之中,摧眉折腰屈事豺狼之邦,行那屠夫之事乎!”说话之人却是一个白衣少年,年纪不过二十,书卷味极浓,手持一根绿玉笛,神情自若,浑不以身在蒙人眼皮下为意。此人便是秦业了。
“英雄?敢问何谓英雄!我辈皆命世之才,岂不知天命不可违,顺天应时,投身明主,书我姓名于凌烟阁之上,方才不负这一身才学!”
“尔读圣贤书,便为顺应‘天时’屠杀黎庶?”
“方今中原懦弱,天降其罪,异族入主,正是世代之替,天意不可违也!昔日武王伐纣,秦皇一统,及至五胡之变,隋唐再度混一华夏,中土大地,皆由大乱之后而致大治,宗周八百载,两汉四百年,隋唐三百年,莫不由此!当今之世,礼义凌迟,正是大衰大败之象,我等英豪,正该顺应天时,辅佐明主,减少无谓之杀戳,也可名垂青史,博个封妻荫子!”
“笑话!何谓天时?天若有道,又岂会放这等豺狼之辈出来残害世人!武王伐纣,周族世代守礼,积德数百年,方保得后世享有八百年天下;秦皇雄武,不守礼义,王图霸业二世而斩;五胡乱华,中土板荡数百年,人命贱如狗,岂可相效!诸君皆是命世之才,自以比之张宾、王猛、崔浩如何?彼皆盖世之智者,较之姜子牙、张子房、诸葛孔明不为弱也,一时为富贵所图、功名所累,失足屈事胡虏,张宾、王猛身死功名灭,崔浩祸及妻子亲族,成百年之恨,遗后世之羞,岂足效哉!”
“阁下空言坐待天下英雄,世间真有英雄耳?汉之崩溃,天下纷挠数百年,英雄何在!世间既无英雄,我辈岂可坐待仰望,任老之将至,白首枯颜一事无成?”
“夫英雄者,可比之为龙,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龙之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诸君天下英才,投置山野,犹能光照五湖之外,何忧功名之不显,大志不得展!吾不忧诸君枯老终身,但忧诸君明珠暗投,惹来百世骂名!姜子牙八十老翁垂钓渭水,百里奚七十皓首始得展其志怀,诸君皆年少,何忧英雄之不遇也?”
“兀那汉狗!吃我家王爷的菜喝我家王爷的酒,还敢辱骂我家王爷!”就在众人还在为秦业的话迷惘间,刘秉忠背后的一个蒙古汉子按奈不住,跳出来高声喝骂,抽出腰刀便向秦业扑来!宴席之上皆是白衣儒士,不通武艺的,见此状无不骇然失色,一时酒席大乱。刘秉忠似也一愣,在后连连喝止,无奈那蒙古汉子闻似未闻,箭步向秦业冲来,刘秉忠飞身跃了过来,却是慢了一步,一手刚伸到那蒙古汉子后背,刀已劈下了,无力的劈下。
刘秉忠还想为自己的阻拦不及而垂泪惋惜一番,却见那蒙古汉子“呯”了一声重重扑地,喉间犹自“咯咯”不肯死去,一道细长血痕抹颈而过,水珠飞溢。其人手法之快,剑法之妙,以刘秉忠之能亦自骇然。
“阁下是何人?恕刘某眼拙!”刘秉忠退后几步冲秦业一抱拳冷道。秦业仍是白衣飘飘,一根绿玉笛在握,手中无剑!
“在下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下所言句句在理,刘汉奸大人以为呢?”“刘汉奸”三字一出,刘秉忠神色登时一变,席上一干书生俱已面色惨白,自己此来,不也有做汉奸的打算吗?南宋小朝廷再伤人心,终还是正统所在!
风,悄悄的闯了进来,却也打不开这里的静寂。
“汉奸大人莫生气,在下也不急着走,阁下要杀我,先让几名先生离开如何?”
刘秉忠其实倒还很冷静,做他那种“职业”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脸皮厚,他只是不明白这个人是什么来路。当下团团打了个揖,歉道:“今日让此竖子伤了诸位先生兴趣,秉忠在此为诸君赔礼了!请诸位先生切莫在意,此事秉忠日后再与诸位先生详谈!”礼数倒是做得十足。
“敢问先生大名?”汉人书生不怕死的传统也还是有的,在刘秉忠的眼皮底下还人敢与秦业结交。
秦业见问话之人约在三十许间,相貌堂堂,他身后不少人也是一脸希翼的看着自己,心中一叹,若非赵官家无能,此等大好男儿又何必屈事胡虏!也便拱手道:“在下江南桃花岛秦业!”此种事“圣军”不宜出面,怎么说他也是桃花岛大弟子,雁过留影,人过留名,还是要的。
“江南!”那是什么地方,陆续外出的士子俱皆一震,方才说话的那书生颤声又道:“秦兄,敢问,可是,可是朝廷……”他所言之“朝廷”自是指南宋王朝。
秦业心知方才的那些话成功的打动了这些人,朗声道:“宋蒙大战已开,便是不死不休之局,诸君千万慎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诸君皆是明事理的,切莫待那大错铸成方才悔之不及!今日秦某言尽于此,还请诸君自思自量!”
“刘……”方才说话那书生转向刘秉忠,似要为秦业说话,秦业却先一步拦下他接道:“先生请回吧,秦业今日不死他日再向先生请教!”那书生大惭,向秦业拱手退下。
此时诸士子再无多言,相持走出清风楼,远远的听得里面清朗的几句话传来:“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一队蒙古军卒便将这清风楼团团围住了。楼外诸人,俱是饱学之士,这几句所说何事,所言何义,焉能不知,在他们怅怅于黑暗之中,惶惶无所依之际,为蒙古人功名利禄所诱,受刘秉忠所惑,今日听得此等豪语,腰板俱为之一挺,羞惭之色,委靡之态一扫而空,相视一眼,俱皆整衣敛容,对着清风楼方向端身三拜,昂首相别。
“秦业?”见网已拉开,人也都走散了,刘秉忠轻笑道,“桃花岛郭大侠大弟子?想不到郭大侠也有此等见识!”秦业的深浅他是看不出来的,以郭靖的名头看,当必弱不了。不过最令他吃惊的是,原本见郭靖发英雄贴要召开武林大会,以为他只对江湖草莽上心,却未料他对文人士子也有此等认识,又或者,是什么在背后牵引着?
“阁下对秦业熟悉得很呢!”秦业轻笑,眼前这些人都不够他杀的,不过若要让他在此杀了刘秉忠还是有点难度的。
“郭靖的徒弟?小王倒想讨教讨教!”话音刚下,一个极高极瘦的藏僧挑帘从里屋走了出来,背后还跟着一僧一俗,那俗家弟子一身贵气,方才说话显然便是他的。
秦业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这人竟在此处,看那情形还是听从刘秉忠指挥的,如此说来,当初两人不合便只是他自己们放出的烟雾的。这几人便是金轮法王和他的徒弟达尔巴霍都了。
靠,这番可是让人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