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业再一次的潜入了汴梁城。谁都知道,伴随着大胜关英雄大会的召开,便是宋蒙之间的再一次惨烈厮杀,做为一个逐渐走向前台的博弈者,他的眼光要放到更远的地方上去。
耶律齐没想到秦业会上门来找自己,而且,还是为了他父亲耶律楚材的病而来。以秦业的尴尬身份,耶律齐自不敢造次,但事关父亲生死,却是不容他多作细想了。听得秦业说他有治病妙方,虽也知他当是怀抱另有目的,却也顾不得了,一把拉过秦业便朝父亲卧房奔去。
耶律楚材对于自己的“病”早已知根知底,想他的此一生,也曾纵横天下,也曾意气飞扬,也曾位极人臣,参与了一个席卷天下的草原大帝国的兴起,眼看着一个个曾经光耀万里的王朝被风沙掩埋。能在青史上划下了自己浓浓的一笔,他耶律楚材作为一个儒者,也足了。人老了,也不是见不得死亡,当年随着大汗征战万里,兵锋过处遗尸何止千百万,死亡,他见得多了,便是盖世无双的大汗,忠挚勇猛的四杰,豪迈勇武的四位王子,也敌不过这方寸黄土地的诱惑。忽必烈给他下毒,耶律楚材倒没有多少怨恨,谁都知道,曾经在大蒙古国位极人臣的耶律楚材,若不能为拖雷一系所用,则必为窝阔台一系所用,无论自己投向哪一方,另一方的人都必欲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快,这就是政治,自己既已参与了,便由不得再来一次选择了。他老了,伺奉儿孙辈建功立业的事,再也没兴趣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让他放不下心来的,便是膝下的这二子一女了。本来,长子耶律晋官拜汴梁经略使,处事机警,也是独挡一面的人物了,次子耶律齐沉稳刚毅,虽还未正式入仕,他也是放心的,小女儿耶律燕,她两个兄长对她爱若珍宝,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自己虽然死得窝囊,但只要自己一死,蒙古高层里无论哪一方都不会再有理由兴趣来对付他们这几个孩子了。只是,此间还有汉人,汉人的“圣军”,却不会放过他们这些异族为官者的。
正在耶律楚材叹气间,耶律齐引着易容为一个游方道士的秦业匆匆闯了进来,正在一旁服伺的耶律燕不由一愕,脆声道:“二哥,你这是为何。”
耶律齐见父亲极少的用略带责怪的眼神望向自己,脸上一热,躬身一拜道:“父亲,这位道长是齐儿请来的大夫,给父亲看病来了。”秦业此时长须飘飘,一副仙风道骨,耶律楚材父女却也没认出他来。
耶律楚材在女儿的帮扶下坐了起来,朝秦业一拱手道:“道长厚意,老朽心领了。只老朽有病自己知,不敢有劳道长费神了。”忽必烈既已给自己下了药,便是不再容自己活在世上了,这“病”,他却是不敢、不能治的。说着,又向耶律燕慈声道:“燕儿,你去给道长沏壶茶来。”耶律燕虽是满腹狐疑,也知不该多问,应了一声“是”便即离去了,留下各抱心怀的三人在内。
耶律齐本来听秦业说他必能救得父亲性命,只看他愿与不愿而已,心下便有了些疑惑,此时见父亲如此说,心下隐有所得,却也一时把握不到具体是些什么,扶着父亲的手劝道:“父亲,道长医术高超,父亲何不让他为您把把脉?”
耶律楚材面上一沉,淡淡道:“齐儿,为父的病自己知道,不过休息几日便好了,何须你多问,此屋满是秽气,还不快与我送这位道长出去。”耶律楚材久历官场,早已人老成精,看着秦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已知道他来头不小,所为必非只是治病如此简单,哪还敢让他多待。
耶律齐不想素来待人温文有礼的父亲只一照面便公然下了遂客令,不由大愕,颇有些无奈的望向气定神闲的秦业,不知如何是好。秦业呵呵笑道:“耶律老先生的‘病’确是自己知道,无须在下多问,只是这‘休息几日’过后,只怕便要误了老先生了。”说着这话,他也不再掩饰了,伸手“啪啪”几下便将自己脸上伪装御下。
耶律楚材见此人竟是叫忽必烈极为头痛的秦业,心头一苦,此番齐儿是引狼入室了,但若不是为了自己的病,他又如何会这般的不识进退?也不责怪儿子,只淡淡向秦业道:“秦公子,老朽已是将死之人了,公子又何必为老朽徒费心思?”秦业此来何事,两人俱是心里明白的。
秦业摇了摇头道:“耶律老先生,于此事,秦业也不愿瞒你了,若是忽必烈没下此手,秦业也是做过这番打算了,只怕老先生于我大宋不利罢了。至于是否徒费心思,那就看耶律老先生如何做了。”耶律齐闻言一禀,对父亲突然而来的病,机敏的他觉得甚为蹊跷,却没曾想过会是一向对父亲恩礼有加的忽必烈王子所为。
耶律楚材冷笑道:“耶律楚材年且古稀,便是就此死了,亦有何憾!难不成秦公子以为老朽还会舍却拼搏半生换来了声名,投向你们那个坐待夷灭的大宋不成?”
对于耶律楚材的冷讽,秦业并不着恼,朗声笑道:“不错,秦业确曾有过此心,要你投向我大宋!”略一顿,看着耶律楚材一脸嗤笑,也不以为忤,轻笑道:“耶律楚材,你以为,你若是就这么让蒙古人给害死了,你的儿子女儿可还会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继续充当蒙古人的忠臣孝子?”他与耶律齐兄弟相称,此时直呼耶律楚材之名却是大大的失礼了,果然此话一出,果然耶律齐脸色大变。
耶律楚材心头一苦,知子莫若父,秦业此话,却正击中了他的软肋。秦业见耶律楚材面有忧色,继道:“你家本不是蒙古人,当年,你为报大辽被金人夷灭之仇,屈身投靠了成吉思汗,你以为,你的儿子,可是会眼看着父亲被害而无动于衷的?既然你知道他们将来必会拼死为你报仇,又何必还要尽忠于蒙古人?别忘了,你们,可是契丹人!”
耶律楚材微微阖目,他虽以儒生自比,却不是那些满脑子只有忠君爱国的竖儒,听着秦业的话了,也不辩驳,淡淡对耶律齐道:“齐儿,今日你要发誓,在此一生绝不与蒙古人为敌!”宋蒙之间的力量对比,耶律楚材一目了然,更为重要的是,熟知历史兴退的他知道,相对享国已有近三百年、垂垂老矣的赵宋,正处在巅峰期的大蒙古国几乎是不可敌的,倾情于西湖歌舞的宋人亡国为奴,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与其让儿子们做无谓的抗争为残宋陪葬,还不如趁早消了这份心为上。
耶律齐闻言双膝“噗”了一声脆倒在床前,慨声泣道:“父亲,您老自追随成吉思汗开始,我耶律一家为大蒙古国尽心尽力了几十年,今日忽必烈却无故妄下猜疑,听信小人谗言害了父亲,父亲还不准儿子为您报仇,生为人子,要之何用!”
耶律楚材心头一颤,叹道:“痴儿,天下,终将是蒙古人的天下,便是终你一生,你又能杀得了几个蒙古人?就算你杀光了天下所有蒙古人又能如何?难不成为父便能死而复生了?”自辞官以来,耶律楚材每日含怡弄孙,往日的杀伐决断俱已消逝不见了,完全习惯了自己做为一个慈父的存在,此时见着耶律齐抗驳自己,心头一软,却惟有温言劝导。
耶律齐泪眼长流,扶着床头恨声道:“若是父亲无事,齐儿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若是父亲有什么不测,齐儿誓与忽必烈死不干休!”他也是聪明的,自然知道父亲不想自己兄弟被拖入弱势的南宋徒做希望渺茫的复仇,是以也一方面重申了希望父亲能逃过此劫的愿望,另一方面也道明了自己只向忽必烈寻仇,余皆不论,让耶律楚材略为宽心一点。
秦业见他们父子如此,正好趁热打铁,轻声道:“耶律老先生,你若是不想耶律大哥将来会为你报仇,却也不难,只需你这条命让在下救回了便可。”秦业此时还未曾为耶律楚材把过脉,但耶律楚材中了是慢性毒药,且已是延命数日了,秦业自信能为他化解掉。
耶律楚材抬眼望向秦业,目光转冷,淡淡道:“秦公子若是让老朽转投宋室,却是休要饶舌了。”也是,宋人便是庇护得了耶律家一时,又能挨得了多久?
秦业轻笑道:“不错,我确是曾存有此心。若是你能再年轻十岁,我既无需杀你,便真了就千方百计的拉你入手了,只是,而今老先生心灰意冷,秦业强拉你入伙,却是不会了。”略一顿,看着面带疑惑的这对父子,续道:“当然,耶律老先生若是当真躲过了此劫,忽必烈必然心疑,下一步动作便复接踵而去,届时你们耶律家必将会面临更为严厉的灾难。”
这些后果,耶律楚材自也是懂的,只微微皱眉看着秦业,并不插话。秦业笑道:“在下的法子,便是让老先生诈死,先骗过忽必烈。而后,老先生可留‘遗言’道明自己的归葬处,待出得汴梁城,我自会派人接应老先生去你想去的地方。”
耶律齐闻言两眼一亮,期待的看着父亲。耶律楚材略一沉吟,能得生路,他自不会当真去寻死,疑道:“秦公子想从我耶律家得到什么?”
秦业笑道:“耶律大公子权重一方,值此宋蒙大战之际,自有用得着的地方!”
耶律楚材闻言冷哼一声道:“如此一来,我耶律一家不是还全都投向了你们宋人,这与寻死又有何别?”
秦业也知他对宋人没信心,并不为意,朗声笑道:“秦业先前说了,老先生自可到你想去的地方。你看不起我们宋人,却也不见得宋人便非要用你不可!此事过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耶律楚材略一伸腰,目光转淡,道:“秦公子厚意,老朽心领了。若是我耶律楚材一人身死能换得一家平安,我又何惜此衰朽残躯。”言罢便自阖上双目,示意耶律齐送客。
秦业冷笑道:“耶律楚材,你少再与我打关子了!想要秦业平白替你救下一家大小性命,却是妄想了。”话既已挑明,耶律楚材又如何不知自己若是就这么死了,以两个儿子的性情,矢志报仇必不可免,但秦业的条件却是要长子耶律晋留在蒙古军中给宋人做卧底,他又如何放心得下。
耶律楚材闻言老脸不由一红,淡淡道:“如此,秦公子请回吧。”
秦业也不多废话,洒然一笑,当真转身便走。若是这个卧底之人是耶律齐自己,他自无二话便即应了下来,但此事事关自己兄长,救了父亲却要折了兄长,叫他如何抉择,慌忙起身拦住秦业道:“秦贤弟,我兄长若是留在蒙古军,可是九死一生的事,叫我们如何放心得下,贤弟可另有他法?便是换上耶律齐之头,也无不可。”
秦业摇了摇头,淡看了耶律楚材一眼道:“耶律大哥以为,令兄安危事大,可抵得上我大宋的千万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