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中目光闪烁了很长时间,似乎是想把金刚智话里话外所有的东西都想清楚,整整一炷香时间过后,他才开口说道:“郑虎臣以私怨杀贬窜大臣,更以押运官杀押运之人,不唯枉法,更失本分。下官以为,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陈宜中的话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清楚,很重。而且说的同时,陈宜中的眼睛里面满是冰霜,一个一个的把草堂上的宋国大官僚的反应看了个仔细。
不过他看的越仔细,心就越是沉。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接着陈宜中的话头继续去说什么,所有人都在沉默。
六月二十六日朝堂上面的那一次风波所有人都还记忆犹新。赵与镜狼狈不堪,杨太后愤然斥责,五大臣联手弹劾,三十谏官同时上书,这些事情都是因为同一个人-贾似道才在同一个时间里面剧烈的爆发出来。那一天朝会上面比火山爆发还要剧烈的碰撞,现在草堂里面坐着的二十三个大官僚根本就没有忘记。虽然那一天的碰撞最后草草收尾,但是不要忘了,主导那一天对峙的人现在都坐在草堂里面。黄镛、张世杰、陈文治,三个人现在就坐在草堂上。
而且那一天陈宜中主动退让避战的原因,今天已经没有了。李庭芝已经南下了,现在就坐在他身边。北边的战事已经差不多了,就是岱山海战也已经开始到等待收宫的时候了。至于其他地方的战事,拜这些天江南大片地区的阴雨天气所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反到温州、南剑州、泉州三个地方因为青龙寺下院的建立变得民心可用起来。
而那一天让杨太后和进攻的谏官主动退让的理由,今天同样已经不存在了。今天早上的朝会上,那些在青龙寺里面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宋国官僚都已经被安排到金刚州上面去了。等待他们的,就是明天早晨跟着海船和广王赵?一起出发,去大海东边的命运。也就是说,这些曾经被陈宜中用来警告杨太后和那些责难贾似道的谏官的不安定因素,已经被金刚智用另外的一种手段彻底降服。
现在宋国政事堂的几位大官僚在心里一合计,就很轻易的看出来一个变化。明天,被包含在“二千一百人”当中的这三百人从青龙寺里面消失以后,剩下的官员已经再也不可能出现一次昨天大朝会那种集体叩阙的场面了。而同样的,明天等到这些人走掉以后再开始审理“郑虎臣杀贾似道案”,自然少了很多要顾忌的地方。
把前后的首尾想通以后,草堂上的人再仔细品味陈宜中刚刚的话,一下子就品出了里面的玄虚来。
陈宜中根本就没有提“贾似道”这三个字!
陈宜中说的是“私怨”、“贬窜大臣”、“本分”这三个重点,但是就没有提“贾似道”这三个字!
听陈宜中的话,似乎郑虎臣杀贾似道案就是一件很普通的刑事案件,一件很普通的押运被罢免官员的押运官因为自己和这个官员的私人恩怨而在路上把官员杀害的刑事案件!
陈宜中的态度,也在他的话里面分明的表露了出来―郑虎臣,不管他杀的是谁,他都错了,他都应该定罪伏法!而对于这一件曾经轰动整个宋国、更折磨他一年的案子,陈宜中似乎是准备就这样轻轻的把它发过去了。
可惜,草堂上面的人已经不是陈宜中能随便左右的了。更关键的是,刚刚问陈宜中这个问题的,是金刚智!
所有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金刚智是什么态度?!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想做什么?!
可惜金刚智的脸是金刚做的,宋国大官僚观察他将近二十天,硬是没有能从金刚智的表情和言语当中揣测出什么东西来。今天也是一样!
不过看不出金刚智的态度,草堂上面宋国大官僚还是要表明自己在这一件事情的立场的。在陈宜中说完话后,其他的大官僚三下两下就在那十几份文书上面签好名、盖上印,收拾停当也把自己要说的话盘算的差不多了。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黄镛。
黄镛的气色已经比十天又好了许多,现在仅仅靠在一个小木几上就已经能支持住理事了。不过他和陈宜中之间的关系,也让朝堂上面的那些小官僚想破了脑袋,抓破了头皮。这两个在十几年前一起在临安太学求学,一起上书弹劾丁大全,一起被逐出临安的好友,在过去的十几天里,着实让青龙寺里面的宋国官僚大开了眼界。先是黄镛因病留在青龙寺外休养,但是陈宜中刚刚走出青龙寺,就是黄镛发动了五大臣联名弹劾贾似道的大动作,让陈宜中生生吃了一瘪。但是下面竟然转身两个人又和好如初,更是在昨天发动了紧随陈宜中、叩阙上书的大动作。
不过现在黄镛又一次站到了陈宜中的对面,他说道:“且稍缓,此事涉及前丞相贾,务当慎重。国事艰难如此,贾难辞其咎。若今日轻言以罪论郑,恐民心不稳,亦不能上安太后之怒。今日议,一为如何处置郑虎臣,二为如何褒贬贾似道,三为如何定性郑杀贾案。若仅以一死处置郑虎臣,我恐议论不能止。”
这个时候,后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微胖中年文官突然开口说道:“家兄昨日来书,言军中人情,无人不恨贾似道。勤王起义之诸路首领,亦于贾相颇有微词。国师今日论郑之功过,还当推深及远,以外间民心为重!”
陈宜中一听,立刻转身愤怒的盯着这个开口搅局的家伙。不过看清楚是谁以后,他还是攥了一下拳头,忍耐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问道:“文侍郎,所言可是文枢密之意?!”
这个微胖中年文官,正是文天祥的胞弟,吏部侍郎文璧。
不过文璧面对陈宜中的口气不善的责问,反而很轻松笑了一下,回了一句:“此为家兄名下数万将士之意。至于某,不知家兄如何,只知家兄志在恢复山河!”
倒是旁边一直不言不语的李庭芝突然开口说道:“贾相专任京湖二十余年,恩宠吕家诸将。养虎不成,反为虎噬。然某有一言闻听,天下各路兵马多不肖吕家之数典忘祖,亦多推及贾相。今日宋国社稷残颓到此,军中同有风议,多罪贾相为魁首。前年南方有人言郑虎臣于漳州木棉庵诛杀贾相,淮东军中颇有震动。李某受贾相恩重,虽为之设吊,然军中纵酒总不能禁。今日朝廷依仗之正兵,多为前时贾相排挤之淮兵。军中风议,诸位不能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