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一半,拓跋秀似乎看到什么似得神情一愣:“且看……”
刘彦下意识往城池看去,整个城池没有半点光亮,破败的城墙在黑夜中耸立,月光之下犹如陷入沉睡。他回头疑惑地看着拓跋秀等待解释。
拓跋秀抬手……
东北方向,泛黄的荒野之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大量的黑点,坡地之间、田野之上,远远望去好像无数只蚂蚁在爬。
漫山遍野的黑点是人,他们像极是在被什么人追赶?慢慢地,喊叫声传到了刘彦这里,黑夜中没命逃奔的人足有数千,不断有人在奔跑中倒下,有些人在次站起来踉跄地迈动双腿缓慢向前,有人倒下后再也没能站起来。
“乱兵?溃兵?”
苍凉的号角声突兀地在黑幕中被吹响,没命奔跑的数千人听到“呜呜呜”的号角声时脸上满是恐惧,他们背后出现了一道纵横的黑影,马蹄声在夜里滚动着。
雨季停歇后,中原大地再次变成战场,羯族人血腥地屠杀汉人,兔子被惹急了还会蹬腿,最先举起反抗大旗的是一些小宗族,不过很快遭到血腥的镇压,当羯人将屠刀指向那些中型的宗族时,羯军与族兵之间的厮杀开始了,随后波及到了所有宗族,开始有宗族联合起来。
自古以来宗族便是一种最古老的武装团体,宗族一般拥有一定的族兵,那个姓氏的宗族人口越多,实力也就越强。
当无法忍受的各个宗族开始反抗,羯人的屠杀终于遇到抵抗。
宗族的抵抗起了一个无法忽视的引导作用,特别是宗族族兵获得几次胜利后,汉人们终于记得自己也是有手、有脚、有牙的人,而不是温顺得屠刀刺来不懂躲避和反抗的羔羊。他们拾起被遗忘的血性,自行聚集起来或是加入宗族武装反抗残暴胡人。
因为某些原因,刘彦根本不知道中原的情势再一次发生转变。
数千人奔跑的方向正是他们这边,等那些人靠近了,他讶异的发现来人没有一点军队的特征。
正在刘彦有些愣神期间,简却像是看到无数财宝那般两眼放光!
简兴奋呼喝:“散开!列成直线,这些可都是奴隶啊,能抓多少就抓多少。”
刘彦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五十余骑踏动着排成一条直线,骑兵与骑兵保持两米左右的间距,纵横约一百米。
这是一个相对狭隘的地域,中间是一条不宽且长满杂草的泥路,左边是一个看上去很斜的陡坡,右边是一条不知道深浅的的溪流……
骑兵们抽出武器,他们凶悍地盯视前方,由于地形的关系恰恰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慌张窜逃的人看见前方有骑兵下意识停下脚步,他们喘着粗气脸上布满了惊疑……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完了,全完了,前面也有骑兵!”
吵杂的呼喊声中慢慢聚起了近五百余人。
“冲过去!”
“对!他们只有几十人,冲过去!”
其间有人呼喝着尝试向前,他们迈动脚步的姿态看起来也不知道是谨慎还是举棋不定。
人越聚越多,渐渐变成近千人。
开始还怀着“长生天又送来财富”想法的简开始傻眼,他怀疑来的不是晋人,晋人是胆小怯弱的,这些人见到有骑兵挡路怎么还敢反抗呢?
拓跋秀迟疑着想说什么时,刘彦夹动马腹驱马向前。
战马喘着鼻息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踏动马蹄加速冲锋,可是它的主人并没有发出什么指令。
骑跨在战马上的刘彦只是前进一段,在距离人群大约五十米的位置停了下来,他扫视着:“你们什么人?后面是什么军队?”
窃窃私语的人停了下来,他们直勾勾地看着,没人回应。
“……?”刘彦大声喊:“后面有多少追兵?”
“嗡嗡”声又开始了,停驻不前的人发现挡路的骑兵似乎没有敌意,领头的人和他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纷纷议论起来。
有个看上去很强壮的男人推攘着走到最前:“这位壮士,能让你的人退开吗?”
这一会说话的功夫,原本还是一小搓的人变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后面来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前面却是因为有商量的余地停顿。
那些骑兵看见追杀的对象停下来后反而没有继续追而是停了下来,他们勒马在远处观察,不断有落单的骑兵与之会合。
“他们……”简吞一口唾液,“……人太多了。我们……抓不了……”
那些成直线的骑兵也都迟疑了,他们才五十余骑啊,不可能挡住那么多人的。一时间,他们不断在心里咒骂简这个贪财不要命的家伙。
刘彦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你们是徒步,他们是骑兵。这么逃,能逃得了吗?”
他们不明白刘彦说的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股人原先也不是一伙的,他们之中有一帮人先是在与羯族人交战,打到一半时突然冒出一队骑兵,心慌之下选择逃跑。
这一逃就像是在滚雪球,途中不断遇见同样在和羯族人厮杀的同族,那些在厮杀的人见到有人不要命的逃竟也是跟着跑,雪球越滚越大,逃着逃着就逃到这里了。
一路上,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逃,只是看见有人逃“随波逐流”地抬着脚丫子跟着跑,混乱的逃亡之路,那队骑兵跟在后面像是在割麦子那般,极度的轻松如意,屠杀得畅快淋漓。
那男子一脸的纠结:“有人想停下来马上被杀了,所以不能逃也要逃啊。”
刘彦有点明白了,这些人大概是首领被杀就算有能力与追兵对抗也没人指挥。他尝试:“你们这么逃最后一定会一个一个被杀光。”
一脸的苦涩,男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不这样吧?”刘彦像是一个傻大胆:“你们退到我们身后,由我们和那些起兵交战。如果你们觉得我们能打赢他们,就过来帮忙?”
一片惊呼“啊???”,他们觉得刘彦疯了,而且疯的不轻。
拓跋秀也觉得刘彦疯了,五十余骑去对抗几百骑,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反正这么逃下去你们也会被从背后杀死……”刘彦果然疯了:“以其死得那么窝囊,为什么不试试呢?”
得到命令的五十余骑虽然搞不懂自己的首领到底怎么了还是把路让开,他们还在怀疑刚刚自己有没有听错,五十骑去和至少四百骑对抗,听着怎么像是梦话呢?
刘彦“呵呵”笑着看人群从身边走过,这一刻他在想什么没人清楚。
他们先是迟疑地挪着步伐,见没人拦时不由加快,议论声从来没有停止。他们相信这股不像友军的友军的确没有敌意,不过根本不相信那个奇怪的男人会真的用五十余骑和四百余骑作战。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或许,这是他们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
“我叫通定。”那个男子在刘彦旁边停下,他的身后站立了近百人:“你……真的要去和他们作战?”
不管是疯了还是有自信,反正刘彦只是肯定地点头。
后面传来了吵杂的动静,他回头看去,有几个家伙正在鼓动着什么,依稀能听见“有人抵挡追兵,不趁现在逃跑还等什么”“那些人疯了,我没疯,五十人怎么和四百多人打,赶快逃吧!”,诸如此类的话。
刘彦像极没看见那般,他问:“有‘通’这个姓氏吗?”
听见吵闹的通定看到不断有人不顾道义脱离队伍准备逃跑竟是羞红了脸,他被刘彦看的尴尬万分,咬牙:“我和我的同村不走!”
刘彦惊讶了:“还真有‘通’这个姓氏啊!”
他会在意那些只会逃命的家伙吗?经历数次救人没被感谢反而被无视和抛弃,可以说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再经历时根本没有愤怒的必要。
倒是通定令他感到很意外和欣慰,在这个乱世有胆量的人不一定能活下去,不过连反抗和自救都不会的人,他们就算这次不死下次也会死,而且是很窝囊的死去。
通定和他的同村虽然也在害怕,脸上有恐惧很正常,但是他们至少知道抛弃愿意救自己的人逃跑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这是一场看起来没有胜利的厮杀,不过他们选择跟随刘彦一起战斗。
数千人还在离散,他们用看傻瓜和白痴的眼神最后看一眼刘彦和他的骑兵,最后惋惜扫视决定留下来的人,如此叹息:“留下来有什么用呢?打不赢的,想活命只有一直逃……”
简又开始在笑了,他注视留下来的人:“应该有八百余人没走?这次似乎赚到了!”
不少人走向刘彦,看得出来,他们应该是一些头目或者首领?
当前一个看起来很瘦小的人拱手做躬:“壮士,如你所讲,徒步只会被追上杀死。”他笑得有些解脱,“壮士高义,我等不敢弃。如若被从后面杀死决然无脸去见祖宗,不如跟随壮士与胡人血战而死,以慰先祖之灵!”
后面的人相续抱拳:“我等皆愿血战而死!”
一种莫名的情感先是悄悄地,随后是浓烈地,最后是无法阻止地冲击着刘彦,事先他完全没想要会有人留下来,通定的停留已经让他感到欣慰,觉得汉人不完全是羔羊,只等做出解释让通定带人离开。没想……,愿意留下来的人会有那么多!
近千人,尽管不整齐也没什么气势,他们先是略有些混乱地喊着“血战而死”,慢慢的汇集成洪流:“血战!血战!血战!”
拓跋秀目瞪口呆,简惊疑不定,五十余名骑士彼此面面相觑……
他们怀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以前不管刘彦再怎么努力和拼命地去救助晋人都是毫无意义,他们虽然嘴巴不说心里还是很埋怨,突然看到反差这么大的场面,怎么不惊,怎么不疑?
一股暖流在刘彦的胸腔游荡,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有一种想要嚎啕痛哭的冲动。
看到太多的麻木,无数汉人卑谦地跪倒等待羯人将武器捅进自己的身体,他们只会用绝望和泪水来埋怨残酷而血腥的屠杀……
祖先的荣耀被抛弃被埋葬,失去自信的汉人们变得只会自怨自艾,有时候甚至会想:“为什么我会生为汉人呢?要是胡人该多好,就能像他们过奢华的生活,想要怎么欺凌汉人就怎么欺负了。”
他们被胡人抢劫时要陪着笑脸,因为他们的身后没有强悍的军队……
普通胡人抢劫朝廷的大臣,该大臣向君主投诉时只因为说“胡人抢劫”没说“国人”要说自己犯了死罪。君主原谅了大臣,该大臣需要谦卑屈膝感恩,说“抢得太好了”,他很愿意继续被抢。
刘彦抽刀前指四十五度,咆哮:“杀胡!”
拓跋秀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爱财且没什么族群观念的简乐呵呵:“杀胡?对,杀胡!杀光他们,抢光战马!”
剩余的气势按照习惯驱马排在刘彦后面,他们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杀什么都无所谓,有刘彦这个厉害人物在,只管跟着向前冲就是。死了拉倒,没死当捡回条命,反正如果没有刘彦他们早死了。
远处的敌军早就察觉到异常,不过却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行动。
近千吼得颈部血管凸出的青壮喊着“杀胡!”,乱糟糟要往前冲时背刘彦出声制止。他们这么一窝蜂冲出去先不说能不能追上敌骑,没有配合没有阵型,只要那股敌骑有点智商,那么面临的绝对是一边倒的屠杀。
“列队,排列成紧密方阵!”
刘彦尝试指挥,不过效果很不好,没办法只能让其他人加入进来协调,最后总算摆出一个松散的椭圆形方阵。
远处的敌骑有行动了,他们缓缓地向前移动……
无可奈何地,刘彦没有时间再调整阵型,他拉扯缰绳让战马“噜律律——”立起来,长刀所指,再次纵声咆哮:“杀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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