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白居易这三句《忆江南》,异色佐衬,借物思人,动静穿插,寥寥不足百字,绽春江之水,遐月中仙娥,忆钱塘胜潮,眷吴越西施。江南佳境,恰如一副千年绘描不尽的画卷,这一日画到了大清帝国。
江苏淮阴府,北临徐州,南毗扬州,守京杭运河之要道,扼漕运、盐运、河工、榷关、邮驿之机杼,历来大贾聚居,富商云集。
在城西三十余里处,有一座梧桐镇,镇上有一户大户人家,户主姓朱,叫朱八斤,祖居陕西庆阳。相传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平定天下后,光芒闪耀天下,朱八斤的祖宗,因为姓得恰到好处,也沾到一点点微弱光辉,忝为一方富豪。然则三百年河东,四百年河西,到明崇祯末年,平西王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天下大势立变,明朝覆灭。一夜之间,姓朱的从尊荣富贵,变作人人喊打。
他祖上更姓埋名,四处逃难,自陕西逃到河南,又从河南逃到安徽,等逃到杭州之时,幸而碰上了康熙执政。康熙心知若想要天下长治安定,不笼络汉人,那已是万万不能。他颁下一系列政令,如修汉人宗庙,不加赋税,免灾区钱粮,又修撰汉书,纳汉人为贤等等。果然过得十余年,太平盛世初现,这个时候,朱八斤的老子已到弱冠之年,总算看清了当权者释放的信号,也不再疲于奔命,在这就杭州恢复姓名,安下脚来。
然而他祖辈在前朝是一夜暴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寻欢作乐的本事倒是传下不少,但要讲起糊口的营生,却是半件没传下来,这时金银早已耗尽,无奈之下,只好到杭州码头做起纤夫苦力,以此度日。
到康熙三十七年,朱八斤他老子倾尽毕生积蓄,娶了一房媳妇,次年便有了朱八斤。要说朱八斤擅于折腾,这话半句不假。自打在他娘肚子里有了他,便茶饭难进,有时候好不容易咽点鸡汤一类的滋补之物下去,片刻间也呕得干干净净,三个月下来,竟瘦下十多斤。他朱家祖上伤风败俗的丑事委实是做了不少,老天爷一贯清正廉明,不知是一时瞎了眼睛,还是他老人家另有安排,竟让他老子稀里糊涂寻到了江苏淮阴府里数一数二的名医吴传龙,吴老爷子二话不说,写下一副单子。
自那以后,朱八斤在他娘肚子里消停了许久,一直到他娘生他的那一日夜里,才突然发起了脾气,任由他老娘哀哭连连,惨叫震天,他自稳如泰山,迟迟不肯下地。这一折腾,他老娘疼得脸色煞白,大汗淋漓,他老子吓得脸色煞白,大汗淋漓。等产婆赶到,他老娘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奄奄一息。后来吴传龙老爷子连下三副单子,却终因失血过多,撒手人寰。
朱八斤其名,顾名思义,是生下来时足足八斤。他老子当时一是因新妻亡故,心灰意冷,二是胸无点墨,所学有限,索性产婆说是八斤,便叫八斤。从此爷儿俩相依为命,他老子既要糊口,便需到码头拉纤,十多年过去,朱八斤几乎在码头长大。到康熙五十三年,他老子终因多年心气郁结,又积劳成疾,一命归天。
临终之前,他将朱八斤唤到身前,道:“儿啊,咱姓朱的这一辈子就欠两个人的情,一个是你娘,等爹下去以后,定会好好报答于她。另一个是淮阴城里,妙手神医吴传龙老先生,爹可报答不上了,这需得你去完成爹的心愿。”那一年,朱八斤十五岁。
朱八斤失了依靠,大哭一场后,请人将其父驼出城外草草掩埋。第二日便回到码头,要顶替亡父位置,船主却是决计不同意他去拉纤,倒不是船主存什么仁慈之心,全因他年少力薄,身体又瘦削,夹在众纤夫中间,免不了要滥竽充数,以逸待劳。好在他在这玩耍多年,纤夫长工有不少都识得他,便介绍一些轻省跑腿的活计,让他在码头上厮混,一时不至于有饥肠之忧。
如此过了七八年,朱八斤已长成一英挺青年,渐渐被一盐枭看中,拉他做了几笔买卖。说是买卖,其实全是些贩卖私盐的非法勾当。原来历朝历代以来,盐业税制不甚合理,供盐需求加大,供不应求,私自制贩食盐早已蔚然成风。那私盐动辄十几二十余倍的暴利,是以无数稍具胆识的亡命无不趋之若鹜。但是历朝历代的刑律对贩制私盐都是下重拳狠手:如唐代“自淮北置监院十三”,捕私盐者,贩子杀头,官员连坐。五代时,贩私盐一斤一两可就地正法。在明朱元璋时,动辄杀头,甚至“剥皮”、“夷十族。”在康熙后期,比前朝虽无过之,但并无不及。
几趟差事下来,那盐枭见朱八斤机智灵巧,对自己极是忠心,做起事来又干净利落,心中甚是喜爱,便将他视作左膀右臂。到雍正五年,朱八斤已连续干下好几宗漂亮的买卖,囊中渐渐丰实。他虽大字不识得几个,但深知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终不是长久之计,便辞别那盐枭,说是要回庆阳老家探亲。那盐枭知他心意,道:“如今风头越来越紧,我早有退隐之意,不如大家一起隐了,过过安逸日子,将来也好续一门香火下去。”这一语正中朱八斤下怀。
要过安逸日子,这杭州犯事作案的根本之地自然不能久留,朱八斤心想自己在这世上无一亲人,而朱家大恩人妙手神医吴传龙世居淮阴,若是搬到那里,将来要报恩也是方便许多。于是携了全部身家,来到淮阴城中。原打算在城里买下一处宅子,后一想城里人多眼杂,难保没有在道儿上碰过面的,徒生是非。细细思索过后,便在淮阴府城西三十余里外,花银子捐了一个员外郎,置办了百亩良田,又娶得一房妻室,过起了逍遥自在日子。
安逸日子有了,接下来便是报恩和延续朱家香火两项大计,他备了不少金银,送到吴老爷子府上,说是当年医金。那吴神医也不知是迂腐还是不缺钱花,执意不肯取一分一毫,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医好一人便是积下一份善缘,岂有收受重金的道理?朱八斤无奈,只好作罢,心中盘算日后寻些机缘在报答也不迟。
这延承子嗣的大计,可着实叫他伤透了脑筋。自从娶下妻子沈冰柔之日起,他便辛苦耕耘,勤劳播种,谁知播种之后,迟迟长不出芽来。他只当是妻子的土壤出了问题,一气之下,半年里连纳了三房妾室,将那播种,改作了撒种。本想只一次定能万无一失,不料日子又晃晃悠悠过去了两年,四个肚子依旧是平平无奇,波澜不惊。
这一下终于是坐不住了,也顾不上他朱员外的金面,赶到城里,找吴神医瞧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吴老爷子一摸他脉象,吐了八字:“四平八稳,一切如常。”朱八斤满心狐疑,寻思:“四五年都不见有动静,这……怎么可能没问题?总不会是家里那四个婆娘个个都出了毛病吧?”
吴传龙笑道:“有些事情,既靠人为,也得看天数,光着急是没有用的,回去老老实实地呆着,你命中若是注定有子嗣,那是逃也逃不掉。”朱八斤谢了,走出门来,心想:“不是你吴家绝后,你自然不着急,这事要放在你身上,你哭也哭不出来。”又想:“他说什么天数,也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有其事。管他呢,不妨死马当作活马医,回去以后,做一些善事,把那佃户的租子降一些,长工的工钱涨一些,嗯……对那几个丫鬟好一些,另外再捐一个粥棚接济穷人,且看看效果如何。”
他回府开了个家庭小会,把心中想法一说,妻子是大户人家出身,对于那钱财并不如何看重,欣然应允。几房小妾一听要摊低租子,上涨工钱,个个撅起了小嘴,极不乐意。朱八斤大怒,挨个一通臭骂,几个小妾便不敢再言。
自那以后,朱八斤果然是化身作了一个善人。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从雍正王朝换到了乾隆王朝,新的王朝,却无新气象,老天爷始终是不肯给朱八斤面子,延续香火遥遥无期,倒是收到个远近闻名的别名:朱大善人。
到乾隆六年,朱八斤已是四十,这一日他躺在阁楼的摇椅上,望着远处一片生机无限的麦田,长吁短叹:“这麦苗成熟以后,总会留下不少种子,等来年再播。而我这一生,名利都是有了,只是到死的时候,一粒种子也没留下,就连那麦苗也是不如……”心中好不凄凉。
这时丫鬟气喘吁吁来报:“老……爷,大喜……大喜事!”朱八斤早已心灰意冷,心想在这时候,除了得个儿子,其它事情都称不得‘大喜事’,闻言连头也不侧一下,道:“急什么?你给我站好,把气歇匀了,再慢慢说。”那丫鬟涨红着脸,道:“是。”退到一旁,垂手站立。
过得一会,朱八斤才道:“这就对了,凡事无论事大事小,都应从容应对。否则叫外人看了去,难免说我朱府中人小家子气,未见过大世面,这一点,你要牢记在心。你方才说的,是什么事情了?
那丫鬟道:“刚才夫人身子不适,小琴到镇上去请王大夫来为夫人诊病,王大夫说夫人……”朱八斤凝住摇椅不动,道:“说夫人什么?”小琴道:“说夫人……有喜了!”朱八斤滕地站起身来,双手紧抓小琴双臂,颤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神情激动之极,哪里有半分遇大事从容应对的模样了?
小琴双臂被抓得钻心疼痛,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又不敢挣脱开去,哭道:“老爷,王大夫说夫人有喜了。”朱八斤这才确信自己没听得错了,道:“快,快,去见夫人!……你去把方圆百里的产婆全部请来,哈哈,哈哈。”松开了手,曲臂握拳,不住抖动,便似发了狂一般。
小琴破涕一笑,道:“老爷,夫人有喜还不到三月,这个时候就请产婆,可早了些。”朱八斤一想也对,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道:“这有什么打紧了?把她们都接到府上来,我养她们七个月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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