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打开大门,命十余名家丁结成人阵,围在府门两丈之内,还没出声相请,朱大长和薛珊儿已走了出来。
朱大长游目一观,府门外一大片街面上被火把照得宛如白昼,只见人头汹涌,都是些衣衫褴褛,垢面蓬头的乞讨之士,少说也聚了两百余人。众乞丐一见薛府又有人出来,顿时斥责声,吆喝声,怒骂声四起。在左近有数人正围着一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少年斜卧在一张门板上,本是脸色平静,低声吟哦,一见有人出来,顿时双手捶胸,一副疼痛欲绝的架势:“哎哟……哎哟,叔叔哥哥们,我……不成啦……只有等我死了……做了鬼,再来跟薛家少爷……理论……理论。”
薛珊儿心头暗自发笑,寻思:“都说人临终时气息微弱,你都要死了还能声震天地,中气充沛,这般的有气势,当真是不简单。”
朱大长道:“诸位,请平心静气,先听我一言。”他一句话刚说完,乞丐丛中立时一阵喧闹,“你是谁?要来强自出头!””他是知府老爷么?”“什么叫平心静气?老子打断了你的狗腿,你平心静气试试?”
朱大长朗声道:“在下客居薛府,乃是一名游方小郎中,贱名实不足道也。今日薛家公子伤到这位小兄弟,实属不该,如今事大错既已铸下,大伙儿暂且不想如何以怨抱怨,咱们先治疗这位小兄弟的伤势,再谈下一步如何?”乞丐群里又是一阵沸腾,“滚开了,喊知府大人出来说话,你算什么东西!”“薛瑚哪儿去了?***,打人的时候不是风光得很吗?现在怎么缩起脑袋来,成缩头乌龟了!”
薛珊儿暗生焦虑,心想:“朱公子也太小瞧这帮乞丐了,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又不学无术,又岂会跟你讲理?这样下去,场面只会越来越糟。”
朱大长道:“知府大人有公务在身,几日前便不在城里,薛少爷有一些私事,中午出门,至今不曾回府。大家胸有怨气,在下清楚得很,只是单凭辱骂吵闹,如何解决问题?”一中年乞丐上前两步,冷笑道:“他闯下祸事,心中害怕,你们自然将他藏了起来,以为过几日,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告诉你,这一件事,可没那么便宜。要想大事化小,那就交出薛瑚!”薛珊儿见他右脸有一处刀疤,从颊边一直拉到耳垂,说起话来肌肉牵动,面目甚是可怖,不禁打了个寒颤。
众乞丐一起叫道:“交出薛瑚!交出薛瑚!”
薛珊儿心想:“若是一味退让,反而陷入被动,于事态发展不利,倒不如自动出击。”当下喝道:“你们仗着人多,便要咄咄逼人是不是?别说薛瑚他不在府上,就是在,又岂能交到你们手里?薛瑚他该砍头也好,下狱也罢,大清国自有律纪刑罚,何劳你们费心!”
“这妞儿是谁,气焰这等嚣张?”“她是知府大人的千金,我以前见过的。”“呸,什么大清国的律纪刑罚,她薛家就是王法,再说了,老子打儿子的板子,鬼才相信!”众乞丐七嘴八舌,场面又是喧闹无比。
薛珊儿娇喝道:“尔等聚众到朝廷命官门前闹事,蓄意行凶,按律当收监三年!本小姐心怀仁慈,又念尔等事出有因,才没叫官兵来大举缉拿,可不是怕了你们。若是尔等决意要执迷不悟,休要怪本小姐不客气!”
朱大长眉头微皱,心想:“糟糕,薛姑娘这般恫吓,非但难以唬到对方,必将激起众乞丐斗志,局面反而更乱,这可如何收拾?”
薛府管家万安见有小姐撑腰,胆势也壮了不少,只见他挺胸凸肚,左手叉腰,右手食指凌空指来点去,道:“正是,别以为几个叫花子闹一闹,便能成多大的气候。我告诉你们,再这么闹下去,待会儿办你们个聚众闹事之罪,统统关起来,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们个个屁股开花,喊爹叫娘全不管用。”
只见众乞丐群情激愤,骂声不绝。什么石子破碗纷纷掷将过来,万安躲避不及,胸部中了一物,低头一看,一只烂鞋“啪嗒”落在地上,骂了两句,缩身躲到一家丁身后。先前那位刀疤脸乞丐道:“老子叫花子一个,贱命一条,若是你这王八养的狗奴才看得起,那便来拿了便是。进到大牢,有吃有住,也可免了老子风餐露宿之苦,正是求之不得。”众丐一起哄笑,都说:“刀疤老五的话,正和了我意。”
朱大长道:“诸位稍安勿躁,请听我一言……”话刚说出一半,便见一枚白花花的物事从人群中飞了过来,朱大长伸手接过,却是一截已经啃了一半的馒头。群丐哈哈大笑,一人道:“快些塞上了你的鸟嘴,免得那么多废话!”朱大长也不以为意,随手一抛,那馒头朝着府门左前一根木柱飞去,也没见有什么声响,半截馒头遇木柱掉到地上。
众乞丐也不以为意,忽听一离那木柱较近的乞丐叫道:“邪门儿,当真是邪了门。”刀疤老五道:“常癞子,你弄什么玄虚?哪里邪门儿了?”常癞子盯着那木柱,眼中骇异无比,道:“我……我见他拿馒头打坏了这根柱子,***,你们来瞧瞧,总不是老子眼睛出了问题吧?”
众乞丐自然不信,纷纷上前观看,果见那木柱外面微微凹陷,陷入纹路清楚,正是那半截馒头的形态。各人看罢,无不骇然。
一时全场鸦雀无声,数百人一起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逻辑:那馒头一定是面做的,柱子也分明是上等铁木做的,面团一眨眼间便打坏了木头,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如果那馒头不是丢在了木柱上,而是丢到了谁的脑袋上,又会如何?
众丐想归想,眼睛不妨继续瞪大,口舌不妨继续呆滞。
薛珊儿心里突突乱跳,只想:“这是什么功夫了,我……先前还扬言要保护他,岂不是让人家笑掉了大牙?”
朱大长恍若不觉,继续说道:“……此事容在下细细剖析开来,薛公子纵凶伤人,自有他的错处,适才那位小兄弟,言语中也有不妥之处。大伙儿谁能担保自己年轻时,不犯下几桩糊涂事?况且薛家愿一力承担此事,大家何必死死抓住人家辫子,不肯放手?
在下以为,眼下之计,咱们应先治小兄弟伤势,诸位眼下本是在做一件好事,但是小兄弟年纪轻轻,若不及时医治,将来落得个行走不便,只怕害了他一生一世。余下的事情,等知府大人了却公务,回到淮阴城时,诸位中选出几位,向大人详禀此事。知府大人虽是薛公子至亲,但大家不要忘了,知府大人也是我城中数万百姓的父母官。”
他顿了一顿,又道:“大人知明法理,那时又有数万双眼睛一齐看着,天道昭昭,他虽然心疼爱子,却未必会徇私枉法,否则岂能逃过城中万民的悠悠众口?”
众乞丐听罢,一来觉得他说的确实在理,若是真这样耗下去,除了徒增小乞丐伤病,于事无补。二来又忌惮于他手段,各自默不作声,刀疤老五走到那小乞丐身旁,道:“小三子,你说这事咋弄?”小三子低头见脚踝已肿得老高,虽不觉得疼痛,可心中着实害怕,道:“我……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瘸了……”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朱大长道:“在下不才,勉强还学得一些接骨续肢之法,小兄弟若不嫌弃,就随我进去先治伤如何?”小三子抽泣一阵,泪眼迷茫,望望刀疤老五,又望望众丐,只盼能从他们眼神中找出答案。不料众丐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大家均想:若是应了,说不定会成了众矢之的的千古罪人,若是不应,小三子日后成了残疾,那也是千古罪人。横竖都是罪人,还是不搭腔为妙。
朱大长向前走出几步,群丐一见,无不恻然避之,只见他走到小三子身旁,俯下身来,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我给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倘若自己都不懂得去爱惜,旁人谁会去管你?”小三子咬牙道:“好,我跟你去治!各位伯伯大叔,哥哥兄弟,今天小三子可全仰仗你们帮忙,在这里谢谢了,请大家散去,等小三子腿好了,再报答大家恩德。”
刀疤老五道:“既然小三子都说了,大家还坚持什么?都散了吧。等知府大人回来,咱们再来讨个公道。”众丐应了,长街暄哗声渐歇,终于寂然无声。
薛珊儿眼见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长舒了一口气,道:“万安,把这位小兄弟抬进府去。”又见朱大长仰望星空发呆,道:“朱公子,遇到什么难事了么?”朱大长目送众家丁把小三子抬进门内,叹道:“适才我见小三子右脚踝处,外有血渍,内有淤肿,乃是极强的外力踩踏所致,可见你弟弟出手之重。我是在想,今日解围这一件事,到底是做得对了,还是做的错了。”
薛珊儿听得脸颊发烫,道:“你自然是做对了。如果局面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那就得动用官兵,抓捕之时,难免会有斗殴死伤。至于我那冥顽不化的弟弟,自小爹爹溺爱有加,又因我现在的娘,她……她不是我姐弟亲娘……”朱大长低低“啊”了一声,随即明白午间刚瞧见薛夫人时,那满心疑窦。
薛珊儿续道:“后来爹爹发现苗头不对,欲用重典时,已是迟了。这世上,他只怕爹爹一人,可是爹爹披了朝廷的花翎顶戴,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顾不上我们姐弟俩。有时候爹爹骂他一顿,他便出言顶撞,气急打他一顿,他又几日不回家。后来只好任由他去,这两年爹爹不再管他,他看起来倒是收敛了不少,没想到今日……今日又犯下大错。”
朱大长缄默不言,倏地忆起自己才七岁之时,娘便送自己出来学艺,每一年只跟爹娘见一两次面,见面时泪眼涟涟,分离时犹胜生离死别,那种绞魂蚀骨的之痛,至今仍是铭刻在心。此种情由,与薛家兄妹大同小异。内心之中,隐隐感觉她姐弟二人,从小竟是和自己一样,孤苦无依。先前对薛瑚满心的厌恶之情,渐被淡化,无形之中,对薛家姐妹多了一股亲近之意。
薛珊儿道:“你……在想什么?是在恼他吗?”朱大长笑道:“那是自然,等他回来,也打断他一条腿,让他也尝尝断腿的滋味,哼哼,然后跟小三子一块儿接骨头。”薛珊儿噗嗤一笑,道:“哎哟,差点忘记了,朱大神医,快去给小三子接骨头。”
朱大长摇摇头,正色道:“接骨之法,不是单凭一双手那么简单,我还需要去采几味草药。”薛珊儿愕然道:“啊?这已是月上中天,到哪里去采药?城里药铺没有卖的吗?”朱大长道:“说是几味,其实只有一味鸡血草最为重要,这鸡血草,消肿镇痛,活血祛淤,外用最是关键,此药以鲜者显奇效。城里的药铺,倒没听说哪一家有卖鲜草药。那竹鸡山野鸡出没甚多,应该便有,薛姑娘,借你马一用,我去去便回。”
薛珊儿道:“朱公子,你等我一下,我去取个灯笼,然后跟你同去。”朱大长笑道:“是采几颗草,又不是去抬几颗大树,你去作什么?也不用取灯笼,那鸡血草到夜间香气凌厉,别说是圆月当空,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找着,你把马取牵出来就好。”
薛珊儿迟疑着不肯动,道:“公子为我薛家之事,已经奔忙一日,我见公子劳累,心有不忍。不如……公子先回府上休息,我对那竹鸡山地势较熟,骑马去采了回来。”朱大长道:“你知那鸡血草生得什么模样?再说了,荒山之上,夤夜之间,毒物猛兽出没,岂有让你孤身涉险的道理?”
薛珊儿还待再说,朱大长摆手道:“不要说了,你再不牵马来,我只好走路去了。”薛珊儿忽想起一事,笑吟吟地道:“我不去也成,你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四门早已关闭。我若不取了爹爹的令牌前去,除非你生一对翅膀,飞出城去。”
朱大长哈哈一笑,也不再坚持。当下进到府中,对小三子作了右足踝复位固正之术,以布裹包扎,嘱咐小三子不可乱动,免得关节复又错位。又命家丁隔得一阵,便施冷敷之法。
如此安排妥当,出了门来,见薛珊儿牵了两匹马,笑魇如花,已在门前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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