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天光刚亮,于家兄妹已打点好行装,兴致勃勃地到朱府叫门。
沈冰柔面容憔悴,眼眶发红,早早便备下了车马,又将这两日赶缝的一件长衫,连同朱大长日常需用之物放到了车内,不忘叮咛嘱咐良久。朱大长潸然道:“娘,以前每次都是爹娘来城里看孩儿,这以后,孩儿自己回来看爹娘。”沈冰柔道:“你多给家里写信,娘……只求你在外边平安就好。”
朱大长还没答话,三顺子在一旁信誓旦旦:“婶婶放心,有我在,少爷决计吃不了亏。”
临行之时,沈冰柔记起一事,道:“长儿,你等一下。”转身匆匆进到门内,不多时出来,手中多了一只锦盒。朱大长只道是些珍玩玉饰,道:“这里面的东西,娘你自己留着,我不要。”
沈冰柔道:“长儿,这盒子里的两件东西,本来就是你的,娘不过是替你保管了十八年,如今你既已成人,娘应该交还到你手里了。”朱大长奇道:“我自己有什么东西?”打开盒子,只见里面四四方方叠了一只巾绢,巾绢上摆了一枚宝光萤然的珠花。三顺子刚一入眼,便赞道:“好宝贝!”
朱大长一呆之下,只觉得两件东西奇怪之极,明明入目生疏,从未见过,偏偏又像是已随身携带多年,欲罢不能。待要绞尽脑汁究其源头,又如虚无缥缈的梦境一般,无迹可寻。他满腹疑问,道:“娘,这两件东西,你是在哪里得到的?”
沈冰柔苦笑道:“是你生下来的时候,自己手上带来的。”朱大长“啊”了一声,更是惊奇:“我……我……怎么会带这东西?”沈冰柔道:“别说是你,当时我和你爹爹也跟你现在一样,百思不得其解。长儿,此物可能和你大有关联,你先收起来吧。”
朱大长随手取了那条巾绢,道:“娘,我拿一件作为纪念,给您老人留一件,日后您老人家如果想到长儿,就拿出来看一看。”沈冰柔接过锦盒,心中酸楚,哽咽道:“好……长儿,顺子,如儿,你们一路顺风,这就……去吧。”一咬银牙,转身走进府去。
车把式一挥鞭,马车缓缓前行。朱大长坐上马车后排座椅,头顺依椅背,木木地仰望着车内顶饰。
于恩如低头抹去眼泪,恻然道:“朱家哥哥,你爹爹怎么不来送你?”朱大长道:“这十多年来,每一次离别,我爹爹他都不肯相见,他……他是怕自己掉眼泪。”于恩如心中不满,道:“叔叔真是抠门儿,自己的亲人出远门,掉几滴眼泪有什么?”
三顺子道:“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叔叔是男儿汉,你哥我也是男儿汉,是男儿汉就流血不流泪。你以为谁都像你,有个什么事儿,哭得哗哗的,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眼泪一点儿也不值钱。”
于恩如啐道:“呸,你也算男儿汉?我瞧你有些时候,连个兔子也不如。”三顺子怒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就连兔子也不如?”于恩如振振有词:“你给我嫂子揪住耳朵的时候,兔子还蹦两下呢,你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三顺子脸上发烫,气势也不再如虹,道:“那……也比你流眼泪强……”
朱大长一路上郁郁寡欢,默不作声。到了城里,离愁才淡化一些,对那马把式道:“老丈,劳你到城东知府大人府。”
三顺子听到朱大长说“到知府大人府。”心中一紧,口齿也不如先前那般利索:“少……少爷,好端端的,咱们去见什么知……知府大人,而且还是这么大的官儿,我听说隔壁阿毛讲,衙门里用来打人的板子,足足有一寸多厚,咱们要是一不留神惹恼了他,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朱大长道:“顺子哥,咱们先去接我一个朋友,前两天不是说过,我还有一个朋友和我一同赴京的吗?”
三顺子心中稍慰,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那一位朋友,是衙门里的人?”朱大长摇摇头,道:“不是的。”三顺子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了,不然和他坐到一起,时时须得小心在意,那多别扭。”
不一阵马车在薛府门前停下,只见薛府府门大开,门前赫然也停靠了车马,三顺子见那辆马车驾前竟有两匹高头大马,车舆部丝锦华盖,极是奢华,心中颇是奇怪,暗想:“原来马车还可以用两匹马来拉的,城里人还真是能折腾。”朱大长跳下车来,那薛府守卫一见是他,都躬身行礼,神色间甚是恭敬。
朱大长道:“守卫大哥,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朱大长求见。”那守卫笑道:“朱公子,主子先前吩咐,不用通报,叫小的直接领你进去。”领了朱大长,刚进到前院,迎面走来一位粉妆玉琢的公子哥儿,一袭天蓝马褂,头戴金边瓜皮帽儿,手中摇着折扇,不待走近,那人扇子一收,双手抱拳:“这位兄台,小弟有礼了。”
朱大长愕然还了一礼,道:“恕在下眼拙,尊驾是?”那人“噗嗤”一笑,道:“大哥,我是珊儿。”朱大长哑然失笑,道:“我说薛家什么时候,来了怎么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呢,原来是你。怎么,女装穿得厌了?”薛珊儿道:“那倒不是,我一个女儿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昨日向弟弟借了几副行头,马马虎虎将就一下。”朱大长道:“你弟弟知道你要出门?”
薛珊儿摇摇手,低声道:“我给他说,这两天闷得很,要到苏州的园子里去散散心。千万不能叫他得知我去京城,不然依着他的性子,挤破脑袋也得跟着我去,他要去了,胡说八道还不算,少不了又惹来一大堆麻烦。”朱大长嘿嘿一笑,道:“兄台言之有理,不过你爹爹那边,可没这么好哄了吧?”
薛珊儿不以为然,道:“以往狩猎,三两天不回来也是常事。我在房中留了一封书信,几日过后见我没回来,爹爹自然会看到。”两人出到门前,薛珊儿见到于家兄妹,甚是诧异,道:“这两位是?”朱大长道:“都是自己人。”薛珊儿掠了一眼于恩如,道:“什么样的自己人?”
三顺子见眼前这位公子哥儿衣衫华丽,如玉树临风一般,顿时有了巴结之意,道:“少爷说的自己人,就是我的爹爹和他爹爹是……是世交,我们俩就如亲兄弟一样,这样一个自己人。”薛珊儿心中疑惑,寻思:“你这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两家既然是世交,你岂会管他叫少爷?”道:“失敬失敬,这位公子,你贵姓大名啊?”
三顺子受宠若惊,道:“我贵姓于,大名叫作于恩顺,连小名也有,叫三顺子,你贵姓?”薛珊儿哈哈一笑,只觉有趣,学着他的腔调,道:“我贵姓薛,叫做薛……山,这位小姐,是不是也贵姓于啊?”于恩如还没答话,三顺子抢着说道:“是啊,她是我妹妹,叫做恩如,从小也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嘿嘿。”他越看这位公子越是喜爱,恨不得把妹妹许给他,自己好得个近水楼台之便。
薛珊儿问道:“你二位也是到京城去的吗?”三顺子道:“是啊,去见见世面,顺便保护少……少……这位朱公子。”薛珊儿心想:“这样的错误,没想到你也会犯,真要遇到危难,还不知谁保护谁呢。”道:“呵呵,原来是朱公子请的保镖,请上车。”她指着薛府门前停的那一辆马车。
三顺子也不客气,抬足便上,拉开门帷,还不忘解释一句:“薛公子,不是保镖,……是世交,自己人来着。”
四人陆续上车,三顺子只觉这一辆车,比自己先前坐那一辆要宽大气派了许多,内舆更是雍容奢华,心中越发对这位薛公子青眼有加。薛珊儿道:“杨师傅,去码头。”那位杨师傅应了一声,但闻鞭响蹄动,四周门房景物尽数后移。
朱大长道:“珊儿,咱们现在这个时辰去,还有客船么?”薛珊儿道:“前几日我给刘老七打过招呼,放心,咱们一时不去,船便一时动不了。”三顺子一听,心下嘀咕:“为什么咱们一时不去,船便一时动不了?是了,这薛公子家里是开船的,他若不去,那船自然就动不了,怪不得这位薛公子长得这般水灵,原来他们家天天就是和水打交道。”
车马停靠码头,已在午后。四人登上客船,倚窗而坐,但见阳光耀眼,照在河面之上,波光粼动,有如金蛇乱舞一般。少顷,船家解缆拔锚,扬起青帆,坐船朝着运河上游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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