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已是华灯初上,就见二女喜气洋溢,一问之下,才知朝阳门铜锣胡同的宅子已收拾妥当,这就可以入住,当下四人收拾行装,雇了一辆大车,去往铜锣胡同。
朝阳门距东直门并不甚远,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在锣鼓胡同前的一条街面上停靠。薛珊儿跳下车来,朝着右侧一栋铺子一指,道:“大哥,就在这里了。”朱大长仰头一望,房宇高大,建构考究,朱红铺门半开,大厅敞亮,排柜药橱一应俱全。上方并不曾悬有匾额,想是以前的牌子,薛珊儿已令人摘了去。
两名工人正做一些修缮装潢,一位伙计在一旁指指点点,一见薛珊儿等人,忙迎上前来,满脸堆欢,道:“小姐,于公子,于姑娘,你们回来了。”薛珊儿略一点头,道:“这一位朱公子,是本店以后的东家,来认识一下。”那伙计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您老好。”
朱大长微笑道:“我有多老?”那伙计窘道:“不不,你一点儿也不老。小的洪得胜,以前就在本店,这一回转手,蒙薛小姐不弃,留了下来。只因为……叫以前的老爷,叫习惯了,公子不要见怪。”朱大长道:“原来是洪大哥,这几日,可辛苦你了。”
跟随薛珊儿穿过一个花园,进到内堂,陈设并不奢华,但入目洁净,纤尘不染。左起是一间书房,书卷四壁,几枝楸枰,架陈瑶琴。南面是一排花窗,帘上绣有董其昌的仕女图,清风微动,窗外绿竹掩映,隐隐送来海棠香气。
薛珊儿手掌红烛,道:“大哥,这书架上的书,也不知你喜不喜欢。”朱大长随手抽出一本,但见封页古朴,纸色早已转黄,封皮上写着:《玉亘拾遗》,微微一怔,问道:“珊儿,这书是从哪儿得来的?”薛珊儿道:“是我和恩如妹妹到琉璃厂去淘换饰品,见这是一本医书,想来对你有用,就买了回来,怎么了?”朱大长笑道:“此书汇集夏、商、周、三代宫廷秘方,以益寿延年,护肤美容为主,有巧夺天工之妙,宫中娘娘无不趋之若鹜,在前朝被太祖皇帝说此书有悖伦理,定为‘妖书’,早已失传,不想让你无意间得来。”
薛珊儿眉宇间喜色难掩,“是吗?那这十两银子可花得值了。当初恩如妹妹见这书破破烂烂,还嫌贵了呢。”朱大长道:“想是那售书之人不识货,只当作普通古书卖了,若是真论起价格来,只怕难以估计。”
薛珊儿笑道:“那天去琉璃厂淘东西,兜里没了银子,就当了一只镯子,刚要走,进来一个落魄秀才,缺了盘缠,在典当铺去卖书……嘻嘻,那书生说话酸得很,什么‘朝奉大爷请了,在下游学寻母,途经宝地,囊中羞涩,床头金尽,现以祖传十一代宝书,换取赶路之资,你请过目,看能换个什么价钱?’
那朝奉一看书生衣衫破烂,穷酸潦倒,也不像是有祖传宝贝的人。再一翻书,见里头记载的都是些汤歌药草,想来他是只对字画颇有研究,这一本药书,便没什么兴趣,只肯出三两银子。书生自然不干,那朝奉加到五两,书生依然是摇头,朝奉发起怒来,道‘你一本破书,我出五两银子,也是给足了你面子,要当就当,不当就拿了你的破书滚蛋。’
那书生愁眉苦脸走出门来,我和恩如妹妹好说歹说,结果以十两银子成交。”
朱大长笑道:“好珊儿,你眼光不赖。这本书休说是十两银子,就算一千两,一万两,也是值得了。嘿嘿,有了这宫廷秘方,等你四十岁,五十岁,我包你还像现在这样光彩照人。”薛珊儿“呸”的一声,道:“等四十岁,五十岁了还像这样子,那不是成了妖……”脸上一红,那个妖精的“精”字,已说不出口。
三顺子却是饶有兴趣,谄笑道:“少爷,这本书真是妙到了极点,你便将那书中的法儿,教给了我,日后……咱也好在京城里混口饭吃。”朱大长道:“那还不简单?顺子哥,你要喜欢,拿去看便是。”三顺子喜孜孜地接过书来,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言之凿凿:“少爷,你待我那真是比亲兄弟还亲,我三顺子别的也不说了,今后就看我表现,绝对是‘鞠躬尽瘁,死而不已!”
少时,薛珊儿又带朱大长到偏厅,饭厅,厢房,花园走了一遭,每到一处,都是典雅别致,独具匠心。
用过晚饭,三顺子大呼犯困,要回房去睡觉,众人大觉稀奇,朱大长一本正经的道:“顺子哥,你今日做‘卧床神医’做得累了,去歇一歇也是应该的。”三顺子干笑两声,也不理会,自己回了房去。薛珊儿奇道:“什么‘卧床神医’?”朱大成笑道:“顾名思义,那就是要躺在床上,才能瞧病的神医。”将他白天冒充神医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二女无不莞尔。于恩如斟上两杯香茗,递到两人面前,微笑道:“他要是做了御医,那可真有好戏瞧了,非搅得天昏地暗,日月变色不可。”
薛珊儿记起一事来,道:“大哥,你快给药铺想一个名儿,我好去请人做一块牌子。再过几日,咱们就开门大吉。”朱大长沉吟道:“咱们开药铺,为的就是济世救人,名字取得花里胡哨,反而不妥,不如就叫“普仁堂”。”薛珊儿抚掌道:“好!我明日就去办。”
三人聊得一会儿细节,薛珊儿忽见三顺子卧房窗户里有灯光透出,道:“看来顺子哥今日真是困得很了,睡觉连灯也忘记了灭。”朱大长道:“我去瞧瞧。”
敲门进去,三顺子正和衣坐在桌前,一见有人来,匆忙往怀中揣了一件东西,随后装模作样提了提衣襟,目光闪烁,极不自然。
朱大长诧道:“顺子哥,你干什么来着?”三顺子见他身后并无旁人,顿时放下心来,掩上了门,道:“少爷,我……看书来着。”朱大长笑道:“看书便看书,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慌慌张张做什么?”三顺子灿灿说道:“我在看那本宝书,怕她们见了笑话,少爷,你可不许声张。”
朱大长道:“好,顺子哥,你慢慢看,可别太晚了”转身刚要走,三顺子拽了他一只衣袖,道:“先不忙走,少爷,等一会儿我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好向你请教请教。”朱大长失笑道:“那好,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一阵。”
三顺子嘿嘿一笑,不再说话,好整以暇地坐到灯烛旁,打开书的扉页,开始专注的看书。朱大长从侧面看去,他腰杆挺的笔直,双手拿书,面色肃穆,俨然是一副大文豪正在书海里畅游的模样,而此时他的光头,恰好跟那副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大长忍住笑,静静的注视着他,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见到他的书仍然停留在扉页。
朱大长大是奇怪,心想那扉页有什么好看的?低头一看,那家伙眼皮下垂,目光呆滞,竟是昏然欲睡。原来三顺子一翻开书,便傻了眼:单是扉页中,就一大半的字不认得,而且处处斟词酌句,字意繁复,看了半晌不得要领,但又死要面子,不肯在第一页便开始发问,以至于在第一页上,就看不过去。
他翻了一页,依旧如此,顿时大光其火,气呼呼的道:“也不知这书是谁写的,存心来为难我,***,上面净是一些我不认得的字,真是气死我了!”
朱大长一听,哭笑不得,心想:“你自己不学无术,倒还成那写书人的毛病了。”笑道:“不错,那家伙着实有些可恶,这么多你认得的字不用,偏偏用些没见过面的字来,看来被前朝太祖皇帝定为‘妖书’,还是有些道理的。”
三顺子点点头,道:“他多半也是认不了这些字,才下令**。”停了一停,若有所思:“嗯,这位太祖皇帝,有见地,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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