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风把音乐声刮到很远的地方。偶尔的几声狗吠应和进来,特别刺耳。
“国王真是全天下最不幸的男人了。”一个坐在边桌的小贵族同他怀孕的妻子小声交谈着,他们不时地接吻,男子还时时把手放在妻子隆起的腹部以示安慰和保护。
“这话怎么说?”她的妻子问他,洋溢的笑容使她脸颊上泛起可爱的酒窝。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个寡妇,还比他大上好几岁,没几年就衰老得像个巫婆了;第二任妻子是个婊子,把什么男人都弄上chuang,只为给他生下个杂种,好让自己成为太后;这第三任其他条件都好得没法说――富有,高贵,可惜是个丑八怪,脾气大得好像市井泼妇,还有癫痫病。刚才都看到了吧,癫痫病,很可怕的,在地上抽啊,抽啊,随时可能抽过去见真神。你说要这样的妻子回家,真是男人的灾难。我要说国王真是好脾气,堪称模范。要是我是他,刚才那女人大声胡闹的时候就应该狠狠揍她。真神不是教导我们――男人是女人的头,女人服从丈夫就应该像凡人服从真神,像这种不上台面的老婆就应该狠狠教训,下次她的眼中才会有丈夫!”
他的妻子立刻显出不高兴的神色,“难道你也要教训我?”
“我,我,不会!当然不会!”小贵族立刻道歉,又是哄,又是闹,才把自己刚才那句话造成的不良后果给抹掉。
又是个嘴上的硬棒子!瑞卡德听见他们的交谈后扑哧一笑,走了过去。
也许小贵族瞥见了自己的背影,两人突然安静下来。瑞卡德回过头的时候,他们正安分地吃面前的食物。那男人又开始吻她的妻子,每吃一口都要吻上几遍。
真麻烦!是不是男人结过婚之后都得这样?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结婚。他扭过头,朝自己的位子走去。
国王照旧坐在首席上同贵宾交谈,而王后已经被送回房间了,据说由希尔曼学士照看。
可怜的老学士,今天他才是最忙碌的。刚救治了一个,这里又是一个。
既然没有出什么大事,瑞卡德也就放心地吃喜宴,赶上了最后的十多道大菜。虽然中途出了些闹心的事,结局总算完美,至少饱了口福。婚宴最后的两道大餐――鱿鱼,海贝牛肉卷和从南方卡玛加拉大陆运送来的珍贵的碟鱼肉,是让瑞卡德这样的贵族也啧啧称赞的美味。
要向他汇报吗?瑞卡德犹豫着起身的时候,国王正陪着瓦斯曼的几位一杯接着一杯地猛灌。这种酒量,是大多数人没有的。还是不要搅了他的兴致,况且没有抓到凶手,一切得等抓到凶手再说。
他十分了解这个舅舅的为人,很多情况下,他是用感情而非理智在办事,顺着他的心比拂逆他的意要来得更好。
本来婚宴的最后高(chahua)潮是闹洞房,所有的领主和贵妇都得参加。一边开着各种玩笑,一边把新婚的两人推上婚床,然后躲在旁门外边听里面的动作,为他们鼓劲,祝贺他们早生贵子。可今天王后的癫痫病发作,所以闹洞房这出就免了,一切等到王后身体好转再说,不免叫人觉得扫兴。
曲终人散,出席婚宴的领主和贵妇开始陆续离开王座厅。没有闹洞房,这婚宴的结局就变得冷冷清清的。很多人连照例的寒暄都没有就离开了宴席,匆忙消失在午夜的黑暗中。
国王阿苟斯喝的踉踉跄跄,那张涨得通红的脸赛过秋日的枫叶。他站在城楼上方吹着晚风,寡妇吉德甩开家人迎了上去,缠着他嬉笑不止,两人的手都在对方身上乱摸。好在天黑,一切都有夜色作为帐幕。
“咳咳!”瑞卡德人还未到,声音就传了过去。吉德一愣,慌忙松开国王,拍打平掀起来的裙子。她的珠冠乱了,斜垂在鬓边。
“陛下。”瑞卡德叫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国王的情妇看,一语不发。阿苟斯看出了他的用意,冲着漂亮的情妇摆摆手。“去房间等我,快!”
吉德抛了个飞吻,匆忙离去,鲜红的长裙在身后扬起。
等到她的影子消失在角落,瑞卡德才开口:“陛下,北方人遇袭,埃德公爵的一个儿子受伤很重。”
“叫学士去看了吗?”国王关切地问道。
“看了,学士为他处理了伤口。”
“看过就好。”国王顺口答道,拉起敞开的衣领,“不会死吧?”
“学士说要等明天早上才能知道。但我看那孩子情况很不妙,脖子上中了一剑,气若游丝。”
国王眉头紧锁,砸了砸嘴巴,“这得想个对策。如果没事就是最好的,万一要是死了,还得想想怎么安抚北方人才行。瑞卡德,和北方人和谈一直是你的事,这件事也交由你去办吧。”
“是的,陛下……”他顿了顿,寻思着下一件事要不要说。国王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婚宴上的事没让他多么恼火,反而有些高兴,“陛下……王后的一名侍女被杀,死在北塔的地下室里。”
气氛凸显僵直,四野哑然无声,只余晚风吹过城堡窗户时发出的微微哨鸣。
国王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
“知不知道是谁干的?”他的语调中带了一丝干涩。
“这个――”瑞卡德迟疑了,国王看起来有一丝异样。从刚才起,这丝异样就一直存在,他似乎为王后得病而高兴。瑞卡德不敢确定,这种想法会让他扣上叛国罪的帽子。
“还没抓到。”他想了想,说。
“还没抓到?”国王轻声叹了口气,几乎听不见,“……等抓到再说吧。首相大人,余下的事等到明天的御前会议上再说。”
阿苟斯拢起斗篷,匆忙下了城楼,稳健的步伐表明他根本没有喝醉。
国王怎么了?为什么要对我说谎?为什么要装作他喝醉了?
瑞卡德迷惑地臆测。
难道这事真的和国王有关。敏锐的直觉让他得出了这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结论,可他为什么要去害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这实在讲不通……又或者,他是在为别人开脱,最有可能的就是――公主琼安。
“瑞卡德!”黑夜中飘来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眼前来,俯身望去,约德公爵正站在城楼下叫他,身边站着一身戎装的都城守备军司令戈蓝爵士。看那样子,似乎有急事。
“瑞卡德!”
“首相大人!”
不等他脚步着地,戈蓝爵士就匆忙迎上来,“大人,我们找到那个冒牌货了,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了?”瑞卡德惊诧道,“还是‘他’?”
“是的,他。”约德公爵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家伙男扮女装,把脸刮得十分干净,还穿着宫廷女侍的衣服,佩戴着那条拉亚丢失的项链。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溺死在运河里了。”
“快带我去看看。”
午夜的伊伦运河就像一匹毫无皱褶的绸缎,平铺在阿拉尔东南部的西瓦平原上。河北岸的贫民区和富人区在夜晚降临的时候,从灯火的明亮程度上就可以区分出来。那些连成片的繁星便是富裕之家的所在。那些莹莹几颗微弱的孤星,似乎随时会熄灭的便是穷人的居所。不过今夜,这几颗孤星之中突然爆出了许多新星,好像细沙中的明珠。
运河堤岸上早已围满了人,不少都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大人、小孩,全都睁着惺忪的睡眼,披着晨衣就赶来了。
“给首相大人让路!”开道的卫兵用手里的矛驱赶着围堵的人群,勉强给瑞卡德让出一条道来。
尸体已经被巡城卫兵拖上岸来了,湿漉漉地趴在河堤的石板地上,粉红的侍女宫装已经被水草沾染得不成样子,下摆上一大片污迹应该是在地面上拖拽出来的。
“把他翻过来。”瑞卡德吩咐道,他不愿意用手去触碰尸体。
两个巡城卫兵走过来,一人扯起尸体的一条手臂,交换了一下位置。
接下来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后退一步,几个小孩子吓得哭起来,躲到了大人的身后。
“不好意思。”戈蓝爵士走过来解释道,“没告诉大人他的脸会弄成这样,所以我们才把他脸朝下丢在地上的。”
稍微定了定神,瑞卡德开始强迫自己直视死者那张笑容诡异的脸,强烈的血(chahua)腥让他稍感不适。那只是具尸体,不会活过来的,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一道大裂口从他的左耳一直切到右耳,横贯整个嘴巴。上下嘴唇都被割去了,露出血红的牙齿。眼睛剜成了两个漆黑的深洞,皮肤上纵横交错地划上了数十道印痕,隐约可见一个倒立的五芒星,整张脸扭曲出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恶作剧吗?杀了人还弄成这个样子?瑞卡德蹙起眉头,胃部阵阵翻搅。
“是谁发现尸体的?”他问道。
人群骚动起来,向两边分开,一个上了岁数的老者挤进来,黑红粗糙的肌肤表明他是个时常出海打渔的老渔夫。老头儿须发皆白,精神却像十几岁的少年那样好。他朝着瑞卡德行了一个礼,用晌亮的嗓音说道:“大人,是我发现尸体的。”
“说说经过,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士兵搬来了椅子,让两位公爵大人坐下。
浓雾慢慢从河面上升起,朝着两岸丝丝缕缕地飘荡开。围观的人群手持的火把在雾中旋出一个晕黄的圆圈。死尸脸上的笑容在这朦胧的昏光中更加明显了,裂开的嘴巴向上翘着,似乎在嘲笑着所有围着他讨论的活人。
在这诡异的气氛中,老头儿的描述同样令人汗毛倒数。
“大人,我小老儿在这运河岸边住了数十年了……”不要,不要数十年,等你把数十年的事都讲个遍,我们的头发恐怕就白了。还好,老头儿短短一个开场白之后,直接切入了正题,“就在两个小时之前,我记得是‘夜莺’当值的时候,我在这运河边准备打渔用的器具,准备天亮的时候去伊伦海一趟。存下来的鱼都买完了,您知道我们这些靠手吃饭的,这一日不打一日没得吃。刚把渔网整理好准备去那鱼叉的时候,就望见这里绿光一闪,亮的跟天上的闪电似的――”老头儿一边描述,一边做动作。
他大概要说什么魔法神怪之类的了,瑞卡德用手支着下颚,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接下来就应该是鬼魂显灵杀了这个人了,或者死人复活也可以,都是些吓唬小孩子的鬼故事。可我要的是事实,是事实,不是活见鬼的巫术、魔法。
“还有声音呢,大人。脚步声,很大,好像很多人顺着那道光跑动。粗粝,刺耳,伴随着鬼怪般的嚎叫。我敢打赌,那一定是死神和他手下的亡灵大军。然后就是‘噗通’一声,随后绿光消失了,四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我走了过去,在运河里发现有个东西浮在那里。您知道我人老了,眼睛不行,看到那一推花哨的绸布,还以为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呢。于是用杆子把它拨过来,一看呀,真是晦气,一个人的尸体,脸还那么?人,我就叫了起来,然后卫兵就来了。”
“没有看见凶手的脸吗?”瑞卡德前倾身体,注视着老头的眼睛。
这才是重点,这老家伙说了这么多废话。
“没有。”老头儿摇头,“只有一道绿光,绿光闪过就有东西落水了。”
他没有说谎,他的眼神告诉我了,那么这又是一个无厘头的案子。
“把尸体收了吧,留在这里有碍观瞻。”
瑞卡德从椅子上站起身,吩咐道。自己则和约德公爵离开现场,沿着运河往回走,四名卫士拉开一段距离跟在身后。
“你怎么看这件事?”瑞卡德偏过头,看着约德公爵。很显然,对方也没有答案,可他还是要问上一边才放心。
“在你来之前,我也做了不少了解。很多人都看见那道绿光了。还有奇怪的脚步声,也有不少人听见。”
“那应该去请教魔法师?――瓦斯曼的男巫,西列斯的影子术士,北方的预言者,边民的死亡天使,英格拉布的死灵法师,还是被教廷追捕的女巫呢?抑或是前不久烧了伊斯伦布的卡瓦纳拉女祭司?哪一样更能说服人?还是像教廷那样什么事都捕风捉影?我们要的是事实,没有事实根据会出乱子的。”瑞卡德的一通感言叫约德公爵张口结舌,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好吧,我知道你不相信魔法,但今天这事除了魔法没法解释。别犯傻啊,既然人都死了,线索也断了,那么做不如不做。真凶一旦感觉到安全,就会露出尾巴来的。”
约德拍拍瑞卡德,带着两名卫兵先走了。
雾气越来越浓,钻入每一处可钻的孔隙,把什么都笼罩上一层浅色的白影。每当有灯光透出的时候,这些雾气便如海浪般退开,显出物体清晰的轮廓。
雾沾湿了瑞卡德的头发,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了大片深色的水迹。斗篷愈发厚重,沉甸甸地垂挂在身后,什么风也掀不起来。
整座白露塔王宫都漂浮在雾气乳白色的汁液中,那些高耸的塔楼顽强地挣出点尖来,仿佛林立的锚杆。
该休息一下了,瑞卡德拐进堡门,便朝首相塔走去。一天一夜折腾下来,叫他浑身酸痛,骨头架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走一扭。恨不得马上飞到首相塔的房间,倒在丝质大床上,像刚刚见到的尸体那样手脚伸展,呼呼大睡。
浓雾中,首相塔的轮廓仿佛一个灰色的深影,叫眼前的乳白暗了一块。那些窗户洞开着,反射着水面的幽光。门口似乎有人,他的鲜橙色外套在首相塔深灰背影的映衬下分外醒目。
没等瑞卡德认出他是谁,那人就自己迎了上来。“大人。”声音穿透浓雾,准确无误地钻进耳朵,同时也暴露了他的身份。
是嘉德.托文,国王的贴身侍从,每次他来必定有事。
“嘉德,国王陛下叫你来找我,有什么事?”瑞卡德打心底不愿意见到这个催命鬼,尤其是在自己如此疲惫的情况下。
小侍从今天看起来很愉快,冲着瑞卡德行了个礼,脑袋都快够着膝盖了。
“不愧为首相大人,总能未卜先知,怪不到处理事情如此迅疾呢。”照例马屁了一句,小侍从打着笑脸说,“国王请您去他的寝室议事。‘剑楼’卧室。”
又是剑楼卧室,莫非一次观战不够?还要再次商讨战局?我舅舅这几年脑子真是越来越不正常了。他想起了上次去国王卧室时见到的情形,有些兴奋,也有些反胃。
“嘉德,这次又是什么事?”他追问了一句。
“到了您就知道了。”小侍从像有鬼在后面追他似的跑得很快。
这次国王早已起身,房间里还坐着另外一个男人――卡特.内维尔,以及寡妇吉德和其他三名贵妇。瑞卡德看清了那三个女人的容貌,据说她们和国王都有着那么点儿不清不楚的关系。女人们一字排开,站成了一条线。
“陛下。”什么都没想好,这个词就蹦了出来。
“哈,你来了,瑞卡德。”国王迎上来,在他脸颊上一边吻了一下,“快坐,这里不是王座厅,不需要那么拘泥于礼节的。”他热情得有些过分了,瑞卡德越发觉得没好事。
他瞥瞥卡特.内维尔,这家伙丧着脸,一定挨过训斥了。他这个财政大臣,想尽办法讨好国王,有时候不免做得过火,于是这马屁就拍错了。舅舅阿苟斯的脾气很古怪,他这脉摸不准挨训,摸准了恐怕就得挨刀。最好的就是什么也不做,犯傻,让他觉得你就是一个可以摆布的木头人,保管一帆风顺。
国王拉着瑞卡德在床边坐下,亲近得如同兄弟。“今天宴会上的事你看到了吧,卡特为我找了个什么样的女人!”
卡特.内维尔一下子颤抖起来:“陛下!”
“住口!”阿苟斯一声断喝,财政大臣额头上的汗珠立刻下起淅沥的小雨。
“癫痫,陛下。所有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都看到了。”瑞卡德说。
“恐怕还有点疯狂。”国王补充道,“哦,我指的是她的脑子有点毛病,说不定很快就会疯掉。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很好地管理她的领地了。我要你拟一份<治权递交文书>,让王后把她的领地管辖权转交于我,我是她丈夫,理应由我来治理。然后再拟一份<继承法案>,注明――阿拉尔国王阿苟斯.迪文.卡佩特为勃瓦第公爵爵位合法继承人,代替因为精神疾病而不能自理的女公爵艾格尼丝.那瓦迪。真神本来就让男人成为他们妻子的领导,管理她们和她们的一切。怎么能让一个没头脑的女人来管辖那么一大片土地和它的人民呢?女人通常没脑子,更何况还是个疯女人。万能的真神从不允许女人继承土地,所以?降下疯狂来折磨不服管教的王后。现在我要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王后的病就会好的。瑞卡德,快帮我拟,两天后就要。我还指望她给我生个健康的儿子呢。”
原来这就是你大费周章的真正目的。
瑞卡德的心一下子被乱流占满。舅舅,你这样做太卑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