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老学士一层层拆开纱布,检查伤口后说道:“年轻人,你可真走运,这种伤一百个当中有九十九个都死了。我见过许多比你强壮,比你高大,比你孔武有力的,他们的伤势还不及这个的一半,结果没撑过两天,就因为伤口溃烂而死。要我说,你一定有神明护佑,才会这么幸运。”
他把带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从药箱里取出新纱布缠上,又倒上一杯罂粟花奶给维克托:“喝了它,就不那么痛了。”
“谢谢。”维克托接过后一饮而尽。
“不要让他多动,伤口不要沾到水,也不能呛着……”老学士向埃德公爵和照顾维克托的女侍交代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埃兰也站在一旁听着。最后,他笑着说:“在休养些时日,就可以恢复了,不会留下什么症状。”
听见希尔曼学士这样说,埃兰高兴地冲进维克托的怀中,把头抵在他的胸膛上蹭来蹭去。哥哥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对不起。”他小声说道,不经意间维克托胸前的衬衣已经湿了一大片。
“又哭鼻子啦。我听父亲说你这几天天天哭,不知道到底哭了多少次,像个小姑娘似的。”维克托伸手轻轻擦去他脸上斑驳的泪痕,爽朗地笑出声来。然后因为扯痛了脖子上的伤口,皱起眉头。
“埃兰,注意点,你哥要休息。”父亲呵斥道,埃兰装作听不见。
“才不是呢。我是男子汉,这眼泪是高兴出来的。”他强辩道。其实从那天晚上出事的时候起,他每天都要大哭一场,哭得让埃丝特都觉得他是否投错了胎,应该变成个小姑娘才对。
也许你本来就该是个女孩,难听的小声音在他耳畔嘀咕道,诸神犯了个错误,弄错了你的性别。不过这不要紧,你的怯懦让你永远成不了男子汉。
埃兰甩甩头,把声音甩出脑袋,映入眼帘的是哥哥维克托那张想笑又不敢大笑的脸。他的表情滑稽极了,埃兰大笑起来,很久没笑了,好舒服。
“既然维基没事,我们也不打算多计较。”埃德公爵起身对阿拉尔的首相说。那是个高大的男子,一头灿烂的金发赛过真正的金子。埃兰从父亲的交谈中知道他叫瑞卡德,父亲将为姐姐向他提亲。
他真的很英俊,比罗格里斯和维克托都要英俊,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显示了男子的优雅和气魄,伊内丝会满意的,埃兰愉快地想。他为能拥有这样一个姐夫而高兴。
瑞卡德离开的时候,埃兰追了出去,怀里抱着那本黑色的大书。
“先生。”他不清楚自己如此称呼对方是否确切,但是当瑞卡德停下脚步,转过身体,弯下腰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没犯错。
“小(chahua)弟弟,你是埃德公爵的小公子吧?找我有什么事?”
“首相先生,我想问你有没有见过这本书?”他把黑色的大书递过去,看着瑞卡德翻开它。
希望他能认识,这样我就不用到处跑了。埃兰默默地祈祷着。
“唔,我不认识。”瑞卡德摇摇头,合上书,递还给埃兰,这让他失望极了。
正准备离开,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又把他勾了回来,唤醒了他的希望:“我想有个人可能认识――希尔曼学士,就是帮你哥哥治疗的那个老者。他是御前大学士,阿拉尔王后学院的院长。他和他的同事们见多识广,可能会认识这本书上的字。你可以去拜访他们。”
等到太阳高过城堡塔楼尖顶的时候,埃兰已经和埃丝特手牵手地站在赞布拉王后学院的主楼大厅里了。整座学院盘踞在米拉西瓦高丘北麓,依照起伏的地势建成重叠的檐角式样,仿若大鱼背上的脊刺。这里的至高点,就是那座著名的米拉西瓦图书馆,上次埃兰偷听到秘密的地方,相连着繁华的王后大街。这里的每一幢建筑之间都以回廊相连,即便在瓢泼大雨之下,绕行一周,身上也绝不会沾湿一处。
主楼是一座六层的堡垒,大厅建成天穹的式样,周围有很多学生来来往往,在数十根雕刻成沙漏状的淡黄(和谐)色大理石廊柱间穿梭。他们朴素的黑衣和周围柔和的墙壁色泽融为一体,充分体现了知识的内敛品质。
埃兰逢人就打听希尔曼学士在哪里办公,埃丝特也一样。一个学生答应为他们带路。
此刻老学士正在他三楼的院长室里休息。
他在给维克托检查完伤口后就回到了这里,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每天上午从‘雄鸡’报晓之时开始,道中午太阳微斜之前的一段时间都会呆在学院里,下午再回到王宫。
埃兰推门进去的时候,老学士伏在桌案上打着盹儿,嘴角边泛着泡泡,呼吸均匀、平和、缓慢,红润的脸色表明他只是睡着了。埃兰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不想吵醒他。
这间院长室不算大,突出在城堡的一角上,三面都是宽敞的窗户,光线极好。里挂满了从前历任院长的肖像画,随处摆放着稀奇古怪的手工制品,还有一叠一叠的书,从地板一直码到天花板上,材质也从纸质到羊皮质不等,散发出来的气味相当恐怖,浓重的霉味让人联想到了潮湿的地下室或者墓穴。有几卷奇怪的书卷成一卷搁在老学士的右手边,是用一种光亮的木片拼成的,这种木片埃兰从未见过,可以照见人影。木片与木片之间用细线相连接,上面的字则以刀刻成,再涂上黑墨。相比起其它的书卷,这几卷书尤显笨重。
埃兰好奇地拿起一卷。哟,挺沉。他小心地将其打开,上面的字一个就是一个,每一个都像一幅画,小孩子的画。他正看得出神,外面突然嚷嚷起来。
“原来是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上次叫你们逃掉了,这回跑不了了吧!抓住他们!”
喑哑的声音仿佛坟墓上聒噪的老乌鸦,伴随着的是拖沓的脚步声。是上次在图书馆被埃丝特吓醒的那个老头,他怎么会在这儿?埃兰手一抖,沉甸甸的木简书全都撒在地上,那声音不亚于一堵墙倾倒下来。
“哎呀!是什么东西塌下来啦!”睡得正香的希尔曼学士被一个惊雷从美梦里给劈回来了。
“弗威特!你在干什么?瞧你的学士袍子都乱了!还有这几个,拿着不属于学识的棍棒干什么?难道这学院是专门培养武夫和打手的地方?”希尔曼学士年纪大了,嗓门却不老,喝出来的声音犹如军号。
“我……这是……”他张口结舌,吱吱呜呜。埃兰很清楚,他是不敢把那天在图书馆里睡觉挨打的事当着院长的面说出来的,便找了个台阶给他下,毕竟那天挨了打的是他。“希尔曼院长大人,我想这位老先生可能认错人了。他或许是把什么地痞小流氓当成我们了。”
“是,是。”老头儿很机灵,当即接口道:“院长,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认错人了。对不起……对不起……”他连连道歉,向后退却,然后带着身后那几个舞着棍棒的匆匆离开,一边走一边低声咒骂。
“埃兰少爷,不知道你来找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事?你的哥哥已经没事了,这点请放心。”
也许是突然被吵醒的缘故,希尔曼学士的觉还没醒透,说一个词点一次头。
埃兰取出那本书,放在学士面前的桌案上。漆黑的封面,流动的花纹,不类于纸、木、丝、皮任何一种材质的书页叫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也皱起眉头。同伊瓦学士一样,希尔曼伸手在封面上缓缓划过,那些漩涡花纹倏然流动起来。
“对了!还有这个!”埃兰突然想起那几卷从图书馆古语言区找到的破旧书稿,从怀里抽出,放在黑色大书右边。希尔曼瞧了瞧,拿起了那两份下面有译文的书卷。
“古埃诺书面体?”他喃喃自语道,“还是那种前帝国时代的古体字。现在除了我们几个老的,几乎不会有人认识。孩子,你从哪里找到这本书的?”
埃兰把找到书的经过又复述了一遍,同上次讲给伊瓦学士听的一样,略去了他看到的那些异象。
老学士点点头,说道:“这本书应该是古代精灵帝国伊希尔斯的遗物,这些精灵字母失传了上万年,如果你不给我这两份书卷,我也译不出来。现在……孩子,把右手边第一个书架上第三层第七本书拿给我。”说着用手指了指。
这里的几个书架每个都有四个埃兰的身高,前面放着供攀爬用的直梯。他爬上第一架梯子,数到第三层第七本书,抽了出来。红褐色的书面上刻着<亚斯兰大陆――失落的语言文字互译对照>几个字。
书交给希尔曼学士后,老人把它翻到‘古埃诺语言常用字母’这一章,接着打开写有译文的羊皮纸卷。
“你们稍等,翻译这种早已失传的语言得花些时间。”他取来空白的羊皮纸和羽毛笔,先写下黑色大书上的奇怪文字,再寻找到羊皮纸卷上相应的古埃诺字母,然后对照互译表上的对照翻译成通用语。阳光下,老人的额头很快就闪出点点水迹亮光,空白的羊皮纸卷上则书满文字。
时间在羽毛笔划过书页的缝隙间流过。太阳很快就爬过头顶,朝着城堡的侧面落下,在这间院长室的玻璃窗上镀上一层熔金。埃兰也从站着变成坐下,埃丝特则拿了书架上一本名叫<列国记>的书翻阅起来,不住地打呵欠。
“第一页终于出来了。”老学士伸展了一下弯得酸痛的腰肢,念出书写在羊皮纸卷上的译文,“此为‘瓦拉纳斯’之书,唯有获选者方能开启。”
“这里记述了有关――有关――暴风鬼雪,凛冬长夜,亡灵天灾……”他哆嗦了一下,又重复一遍,“……亡灵天灾的秘密。我,伊希尔斯的英吉尔贝斯记录下此段事实,望后世人莫要忘记。”
“那我告诉你……他走了,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就不会走了……因为永夜将至!”离开兰登城前夜听到的幽灵絮语再次萦绕在耳边,埃兰感到温度奇异地降低了,空气中有股说不出的阴森味道。
老学士合上书,疲惫地倚在雕花木易上,用几近叹息的语调说,“你们听过‘亡灵天灾’的传说吗?”
“那是个神话。”没等埃兰开口,埃丝特抢白道,“长诗<英格拉杜姆吉斯>的开篇就描述了这场灾难――在黑夜与暴雪中,白色的魔鬼自北方而来。它们吹灭生命,唤醒亡者,统率着死人与幽灵组成的大军,跨过河流,翻越高山,踏平田野,从极北之地横扫南下,所到之处无不冰封。血液在寒冷中凝结,钢铁在寒冷中脆裂,甚至连浩瀚的风暴洋都在那可怕的寒冷中冻结,为它们开道让路。怪物在枯萎的树林中出没,灰白的幽灵无处不在,搜捕所有流淌温热血液的生命,杀死他们,摧毁他们,难以计数的生灵在那场灾难中毁灭。”
“正当死亡与寒冷联手扼杀最后一丝光明的时候,从西面大海的另一边来了一位名叫‘英格拉杜姆’的英雄。他乘着一艘白帆船,一艘有着七面白帆的大船。每张帆都是一团火焰,自诸神的天堂降下凡间。他高举着驱散黑夜的火炬,将太阳唤回人间。黎明重现,大地如同被火焰点燃,冰雪顷刻间消融不见。死人们重归大地,获得安息;恶魔被驱赶至北方,由诸神之火熔炼。除非火焰熄灭,否则不可重返人间……”
“最后,英雄留了下来,同幸存下来的凡人生活在一起,守卫着世间的安宁。”说到这地方的时候,埃丝特冲着埃兰诡异地笑了笑,“据说这位英格拉杜姆就是你们家族的始祖,是不是啊?”
“呃,这个倒是的,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流传着这个传说。谁又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这个不重要。”老学士打断他,“你相信这本书是真的吗?”
“我……”埃兰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应该相信吗?他的目光朝书架的角落滑去,一张模糊的脸孔出现在深色的墙壁阴影上,冲着埃兰笑。你应该相信的――阿莱莎裂开的嘴巴里,牙齿一片鲜红。
埃兰连忙转过脸,不敢再去看幽灵惨白的面孔。
“如果这是真的,那才是真正的恐惧。”
老学士连声音都像风吹过罅隙时的颤抖。埃兰觉得他去给小孩子们讲个鬼故事保管比坐在围炉边的老太婆更棒。
当他再次打开书往后翻的时候,书页上竟然一片空白。希尔曼学士将它合上,又看看刚才翻译出的那句话――此为‘瓦拉纳斯’之书,唯有获选者方能开启。
“唯有获选者方能开启。”他仔细地读了一遍。
“看来,只有‘获选者’才能读这本书后面的内容。我不是获选者,读不了的。”
“可我们到哪里去找获选者?”埃兰唐突地问。
“这个……”老人摇摇头,“我不知道,‘获选者’一旦找到,灾难很可能就会降临,所以不要期待。”
“可如果还没找到获选者灾难就降临了,我们不是很危险吗?”埃兰的一句话问得希尔曼学士哑口无言。他拍拍孩子的头,说:“你们可以去寻找获选者,不过――有一点要提醒你们――这个传说并非人人都信,有些即便相信了也只是当做笑谈。不要让教廷的异端裁判所抓住你们的把柄,他们的鼻子很灵,爪牙到处都是,尤其是言论这一块,他们盯得很紧。你们应该听说了上次莫兰公国科罗曼学士的事情了吧,因为出言讽刺教会,被判处‘铁刺’之刑,削掉了他的下巴。在这段时间里,‘瓦拉纳斯’可是个敏感的词汇,不要四处提及。”
“知道,在‘卡瓦纳拉’的女祭司们烧了伊什伦布城后,这个词就更敏感了。”埃丝特补充道。
他们辞别希尔曼学士返回驻地的时候,太阳已经有大半沉入地平线,余下漫天的红霞。靠近城墙的这一片愈发地红,宛如凝血,就像有一场屠杀刚刚在那里发生,鲜血映红了天。
“埃丝特,你看这天色,太红了吧。”埃兰抱着大书,眯着眼睛,站在白露塔王宫广场上向西眺望。
“不就是火烧云吗?有什么好奇怪的。”埃丝特看着埃兰被霞光映得通红的脸,似乎也被血染透了。
喧嚣声从远方传来,父亲埃德公爵的声音也在里面。
不会出事了吧?埃兰的心又紧起来,自从上次遇到杀手后,他时常会做噩梦。梦中父亲葬身在一片火海中,大哥罗格里斯去救他,被倒塌的城墙压倒。二哥维克托困在一处山谷里,成为野狼和乌鸦的食物。母亲坠下了山崖,而伊内丝姐姐站在窗台上跳舞,慢慢飞向空中……然后就是一片漆黑的荒野,雪下得很大,伴随着可以吹号的烈风,许多白色的身影自雪地里爬起,它们有着亮闪闪的眼睛和亮闪闪的刀剑……一只灰色的乌鸦飞过来,在他耳畔大叫,呜哇!呜哇!翅膀一直拍打到他的脸上……然后,梦就醒了。
他加快了脚步,快到埃丝特在后面追他,一边跑一边叫“慢些!我跑不动了!”但当他跑近的时候,脚步突然间放慢,然后笑了起来。
埃德公爵正和国王阿苟斯在一起边谈边笑。
“我女儿的婚事,就请您费心了。”
“当然。”胖子国王拍打着膨大的腹部,满满地答应,“不过――这比武大会一定要来参加呦,这可是我为庆祝王后的婚礼特地举办的。”
国王说完就摇晃着离开了,相比起他壮硕的身体来,那两条伶仃的细腿实在是瘦得可笑。埃兰跑到父亲身边,埃德公爵似乎并不如表面上的那样高兴。
“爸爸,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公爵并未回答小儿子的问题,而是转身面对长子罗格里斯。
“这次就看你的了,罗格。我们一定要赢,要让瓦斯曼的那帮人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