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将白露塔王宫化为水中的一抹灰蒙,模糊了远近的颜色,也模糊了往来匆匆的路人的身影。
公主琼安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飘拂的雨丝,心情也随着这丝雨帘飘向远方。她哀叹着自己的不幸,自从出生后就一直如影随形的不幸――母亲的早逝,继母的折磨,父亲的冷漠……父亲,她想到这个词的时候轻蔑地‘哼’了一声,幻想着自己用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幻想着他在冰冷的泥土里为蛆虫所啃食。应该先吃掉他的眼睛,对,先吃掉那双闪着凶残冷光的小眼睛。
琼安憎恨父亲,同时也畏惧他,就连她自己也很难区分出这两种感情究竟哪种更强烈一些。父亲不爱我,她悲哀地想,也不允许别人爱我,更不允许我爱别人。
她望见窗台上侍女昨天送来的玫瑰已经长出了花蕊,将要绽开绚丽芬芳的花朵,心中一怔。这就是我,青春美丽,含苞待放。她用手拂过玫瑰花,花茎上的细刺戳到了她的手,留下一个细小的血点。
她笑起来,一扬手,将花盆推下窗台。刺耳的碎裂声打破了雨中清晨的宁静,惊动了附近的侍卫和侍女,他们纷纷围拢过来。这也是我,她想起那天比武大会之前,父亲毫不留情地让新王后拒绝了瓦斯曼太后提议的好姻缘,全然不顾她的感受,怒火就打心底燃起。在毫无准备下被摔得粉身碎骨,就像这盆鲜花一样。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加不幸的人吗?
“公主殿下!”窗下传来侍女的喊声,“您怎么啦?不舒服吗?”
琼安探出窗外,看见小个子麻脸侍女吉拉站在摔破的花盆旁边,瞪着棕色大眼睛望着她。旁边侍女雅丽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瓷片,泥土和折断的玫瑰花丛。
她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小人。想起吉拉和雅丽巴结新王后的样子,琼安就恨不得冲上去撕碎她们,扯烂她们那张媚笑的脸。
“没有事!”她根本不想和她们说话,‘砰’地一下关上窗户。
她的侍女中有三个人走掉了――吉拉、雅丽和多莉――去了新王后那里。虽然她清楚这是父亲的意思,可她无法原谅她们。这是背叛!她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熊熊的怒火在心头燃烧,越来越旺。会讨回来的,她对自己说,统统都会讨回来的,侍女,新王后,还有父亲……
敲门声突然响起,非常用力,‘砰砰砰’地敲打着门板。
“简,去看看是谁?”
侍女畏惧地从她面前走过,拉开房门。
“科斯大人,您好。”
科斯!琼安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来干什么?对于这个父亲的情报总管,她以前从未在意过,只当他是只生活在水底的多足章鱼。专门为布置眼线,搜集情报而存在。或者在适宜的时候提供些适宜的说辞,叫那些大臣们心惊胆战。但是……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她去过“剑之鹰”在城北塔山下的那个洞穴后,这一切都不一样了。那里也有一只可怕的绿眼睛,而另一只是个漆黑的洞,就像通往地狱的门。
没等她回过神来,绿眼睛的情报头子已经推开侍女,从门缝里挤进屋,旁若无人地坐下。
很好,琼安强压下怒火,我记下你一笔了,‘章鱼’。
“是我父亲叫你来的吗?”她傲慢地说,脸上挂满对‘章鱼’的不屑。
情报头子没有丝毫表情,那张脸就像戴了个死神的面具。
“不是。”他机械地回答,“是您的姨妈,莫拉德大公夫人埃莉诺。”
“真罕见。”琼安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只忠于我父亲一个人呢,没想到也是谁给好处,就往谁那里跑。阿拉尔的大忠臣。”
情报头子抬起绿眼睛瞪着她,逼得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我是您父亲的情报总管……这没错……”他顿了顿,慢悠悠地道,两根大拇指支着下颚,“可这不等于我就不能和别人说话。您也知道,我是情报总管,不和人说话怎么能弄到情报呢?”
狡猾的骗子,看我怎么弄出你的实话。“那么这次……大人要到我这里来弄情报??”
绿眼睛的伯爵扬起一条细细的眉毛,嗖地站起身看着她,“殿下,我要弄情报,是不需要和别人打招呼的。”
一如既往的傲慢,这就是我父亲的狗腿子。琼安觉得自己的耐心快到极限了。
“大公夫人找我有什么事?”她缓了口气,话锋一转。
科斯伯爵坐回原位,以那种毫无声调的平板声音陈述道,让琼安想到了在圣提林加大教堂里布道的兰斯大主教。
“夫人没跟我多说。”他左右张望,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搜寻,“可我从她的言语中可以猜到是有关于婚礼的事。”
“婚礼?什么婚礼?”天哪,我竟然对此毫不知情,“我同瓦斯曼的婚约不是被废除了吗?你那天也在场的,亲耳听见我父亲同意了新王后的提议,拒绝了我同埃松亲王的联姻。科斯伯爵,你糊涂了吗?”
“来点葡萄酒吧,公主。夏日红怎么样?”情报头子提议。
琼安的火气几乎同时烧出了头,“你在听吗?!”她喝道,“我在听事!你要喝酒?!”
伯爵回以她一个微笑,“对――要酒。”他不请自取地从橱柜里拿出两个玻璃酒杯,放在桌面上。“简女士,能麻烦你拿一瓶‘夏日红’来吗?殿下她火气太大,需要降降温。”
侍女望着琼安,连挪动一下都不敢。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琼安出头的火苗又熄灭下去。“简,没听见科斯大人说的话吗?去那一瓶‘夏日红’来,要四十年的。”
“是的,殿下。”侍女简连膝盖都忘记弯就匆忙跑去厨房,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远方。
“这里没人了,可以说了吗?”琼安问。
情报头子挤出一个怪异的笑脸,“你还不算是个傻瓜。”他丝毫不在意琼安的愤怒,说着自己的话,用最直白的语言表达,“你还记得当时陛下还拒绝了一个人的婚约,那人是谁?”
琼安皱起眉头,努力搜寻记忆。她最近沉溺于自己的不幸,已然忘了这件事,“瑞卡德……我父亲还拒绝了他和北境公爵小姐的婚事。”
“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拒绝吗?你……还有瑞卡德?”
一定是我和瑞卡德所拥有的东西让父亲不安,伯爵的话语提醒了琼安,“继承权,你是指继承权?”
“这个我无权议论,殿下。”
门外响起脚步声,“……哦,酒来了。”情报头子找到机会丢开琼安,前去开门。
侍女简拿来了两瓶‘夏日红’酒。橙红的酒液在瓶中摇晃,折射出美丽的光彩。
“这玩意儿解渴。”他给自己先满上一杯,然后才问琼安要不要。
“算了,我还是喝果汁吧。简,再去向厨房师傅要点苹果汁来。酒这玩意儿就像盐水,越喝越渴。”
“这就是你没福气了。”沉默的情报头子难得打趣道,“不要忘了,马上去见夫人,她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科斯一仰脖子,将整杯酒吞进嘴里,一股脑咽下去。
“告辞。”没等琼安再多问一句话,他就匆忙推门离去,像影子一样从空气中消失。
这天中午,琼安乘着驮轿前去见姨妈。她有个习惯,就是不管路有多近,也坚持不用步行。驮轿或者步辇是首选的代步工具,她觉得这是自己作为公主应有的骄傲和排场。
雨已经停了,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清爽的树木芳香。石板路上东一处,西一处地积着小小的水塘,将蓝天映照其中。雨后的气温降低,因此琼安在裙服外面加上了一条白丝缎织成的披风。
莫拉德大公夫人的居所紧邻王宫,中间只相隔着一条街道。浅白色的大公府邸在雨水的洗刷下白如牛乳,蒙蒙生光。前院里有一处喷泉,琼安小时候时常在这里面玩耍。这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她在驮轿经过的时候挑起丝帘,凝望着喷泉中央的美人鱼雕像。她还是她,可我却不是从前的我了。
埃莉诺夫人在二楼的会客厅里等她。这个做了两次寡妇的老妇把自己裹在一件很大的黑色丧服里,手肘支撑在大腿面上,手掌则托着下巴。看见琼安走进来,只是微微抬起眼皮,连脚趾都不曾蠕动一下。
“姨妈。”琼安依照习惯向她行礼,然后挑了张垫着厚实毛皮的舒服椅子坐下。她可不打算站在这儿聆听教诲。
“科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吧?”埃莉诺夫人见她坐下来,便在椅子上动了动,让宽大的裙摆铺开。
“当然。您擅自安排我的婚姻,却不告诉我?”
琼安知道自己这样说话很没礼貌,但这口气她咽不下。连她也当我是颗可以随意摆布,用作交易的棋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是你父亲的意思。”埃莉诺姨妈提醒她,口气冷得叫人汗毛倒数,“我没那权力。”她挪了挪身,“也操不了那份心。”
撒谎。琼安的嘴巴急切地蠕动,想吐出一连串的话来反驳。眼下你不就是在操这份心吗?还操得比别人都急。“他向您提起?”那番话最终没有说出来,“还是……”
“你父亲才没这礼貌呢。”姨妈打断她,并流露出厌恶的神情,“是科斯,他找到我,把这件事告诉我。我怀疑这条章鱼到底是在为谁办事?这家伙弄得我糊涂了。”
搞不清就别搞,至少他带来了有用的消息,不至于让我在父亲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昏倒。琼安不喜欢在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多么纠缠,她需要的是结果,一个有利的结果。“姨妈,您认为我该怎么办?”
“接受。”夫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接受?”琼安的嘴巴缓慢地张大了,就像塞进去一个鸡蛋,“您让我接受?”
“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从这点上看,你的父亲还是爱你的。我没想到他为你将来的统治铺了这么多路。”
“应该是为他自己才对!”琼安踢开椅子吼道,“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不清楚我的感受!让我嫁给瑞卡德,只不过是他为了安慰自己的姐姐才出的注意。把我踢给昂格里安家族,好让他的新女人给他生儿子,将来即位的时候没有阻碍罢了!我这个女儿,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外人!”
“那么应该把你嫁给瓦斯曼的那个‘贵妇’埃松吗?”埃莉诺夫人的口气突然变得很严厉,犹如凛冬之风,“让女人嫁给女人,那才是笑话。”
“埃松是男人!”
“男人?哼……”埃莉诺轻蔑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满脸的厌恶,“你自己摸摸心口,真的认为他像个男人吗?”
琼安几乎立刻被水呛住。埃松,埃松……他喜欢涂脂抹粉;埃松,他喜欢佩带首饰;埃松,他喜欢女人的裙服;埃松,他……他是别人口中的‘贵妇’,可我还要把他当做一个男子汉。我究竟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
“我爱他。”她小声说,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爱他?”埃莉诺夫人的表情更加讥诮,“是爱瓦斯曼对你王位的支持吧?”她大声喘了口气,听上去不像是笑,“你可知道,要得到瓦斯曼的支持得过凯特琳老妖婆那一关,而这老妖婆最擅长的就是在糖水里喂毒药。你会中毒的,琼安,中那个和母亲不清不楚的混蛋的毒。他们可一直盘算着你的继承权。”
又是继承权,这个我听够了。
“她是我的舅妈,我是她的外甥女。”琼安叫嚣。
埃莉诺夫人冷冷地答道,“我是你的姨妈,你是我的侄女。就听我一次,琼。否则我真的要怀疑在你的施洗日,我那个蠢妹妹没给你吃智慧盐了。”
琼安顿时觉得自己的嘴巴里很咸,唾沫都给烧没了。或许我妈是给我吃了过多的盐,让我做事情总是小心再三,瞻前顾后的。真正的女王应该无所畏惧。
“姨妈,请让我再想想。”她在努力寻找借口。“我听说瑞卡德喜欢王后的侍女菲丽安,经常去找她。我嫁给这样的男人会有幸福吗?”
埃莉诺对此不屑一顾,“那女人只是个私生女,做个情妇什么的还没话说。可如果瑞卡德想娶她,就得顶着被别人鄙视和嘲讽的后果。他是王位的继承人之一,不会这么没理智的。”
我倒希望他这样,不仅可以摆脱这门恐怖的婚姻,也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琼安朝姨妈行完屈膝礼后,退出房间。心思却一直停留在那句话上――如果瑞卡德想娶她,就得顶着被别人鄙视和嘲讽的后果。
如果瑞卡德想娶她……如果他真的娶她……琼安心中溢起一阵狂喜,这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可我要找谁实现我的计划呢?卡特.内维尔?不行,这人就是头猪,只会扛大旗和教别人扛大旗。阿德沙文.莱姆斯?倒是个不错的人选,除了和凯特琳皇太后走的太近以外,说不定还是她的一只眼睛……
“公主殿下。”
琼安驻足回首,看见约德.辛利汶站在拐角那里,身子斜倚在洁白的大理石柱子上。他今天穿了一件银蓝色的丝袍,戴着瓦斯曼流行的尖顶皮帽。
“为联姻的事烦恼么?”公爵一脸微笑,当她是尊石雕。
他是来看我的笑话吗?琼安很想用力扇他耳光,但还是忍住了,口气生硬地回敬道,“这不需要约德大人操心。”
“是嘛。”约德.辛利汶没有丝毫的退让,反而迎上来。“殿下不想听听我意见吗?还是已经决定了?”
“没有。”琼安只想着尽快打发他走,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落入圈套。
“既然没有,又为何在我面前遮遮掩掩?”
是啊,我为何要遮遮掩掩?她望着公爵那双金绿色的眼睛定神一想,或许约德.辛利汶能帮助我实现我的计划,这也说不定呢。“请原谅,约德大人。我已经被各种谎言弄得是非不分,敌我难辨。如若公爵此话当真,但听您的意见。”
“这才对嘛。我们的公主理应自己决定自己的婚姻,她可是未来的女王,我们的陛下哦。”约德公爵的一席话简直把琼安吹上了天。这才对嘛是实话,约德这个老狐狸也开始为他的将来着想了。看来那个勃瓦第女人还真是失败,好多人不把她当回事呢。
“依大人之见,我该如何应对?”
“让瑞卡德拒绝你。”
这是什么馊主意啊。她争辩道,“这会让我颜面尽失的。”
“不会。”约德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人们会说,是瑞卡德失礼在先,因为他爱上了一个私生女,并且zhan有了她的贞(chahua)操,从此便把她的荣誉看得比天还高。你只要给他这个时间,这件事就会如你所愿,”
“这是个好主意!”琼安兴奋得叫出声来,“如果你能帮我摆脱这婚姻的话,我一定不会忘记报答的。”
“这个――倒不必。”
虚伪的老狐狸,到现在还在装仁义。“需要我做什么呢?公爵大人。”她心花怒放,完全不在意这虚伪是否也冲着她。
“殿下现在只需要躲避。最好是――”公爵示意琼安赶走侍女。
“到外面等我。”她吩咐道。现在可是关键时刻,不能让这帮子长舌妇坏了她的大事。“这事能让我父亲知道吗?”
“当然。”公爵打消了她最后一丝紧张感,“这事需要您亲自向陛下去说,说您希望代替他前去瓦斯曼,参加婚礼。”
“他会让我去吗?”琼安再次怀疑他是否在糊弄自己。
“肯定会的,陛下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原意前去,得罪了瓦斯曼呢。”
他已经得罪了,从他拒绝和瓦斯曼联姻的时候。“去了有什么用。”琼安抱怨道,“总不至于让我像个妓(chahua)女似的要求上埃松的床吧。”
公爵笑出声来,显然是讥笑,“找一个主婚人不就可以上chuang了吗?那里可有个最现成的主婚人,谁都无法违背的主婚人,我们世间信众的教父。”
教宗,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教宗作为真神的代言人,可用神的旨意代替我父亲的命令为我主婚。这样一来……琼安紧咬嘴唇,“瑞卡德这里怎么办?”
“这个嘛,就包在我的身上,我一定会让他娶了那个私生女的。”公爵拍着胸脯保证。
这是多么美妙的想法啊,琼安几乎唱起歌来,觉得自己不输于任何一位古来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