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光明照亮了一切,毫不吝啬地将无数光雨洒向正跪在圣坛前面的艾格尼丝,在她的周身拢起一层乳白的光雾。现在是祈祷的时间,外面传来的阵阵尖叫声虽然刺耳,却丝毫不能扰乱她的心神。这些无知的村夫愚妇,可知道,正是你们的种种恶行引来了真神的怒火。此刻,唯有虔诚的祈祷,才能获得神明的宽恕。
她抬起头,凝望圣坛上真神模糊不清的面孔。那从外面映照进来的白光给神像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圣洁,叫人从心底产生敬畏。她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祈祷,从太阳落山时开始,直到午夜。这既是个很好的避开阿苟斯的借口,也是她在这异国他乡唯一可以获得的慰藉。
“请给我力量,伟大的真神,让我拥有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她匍匐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唇上沾满尘土的气息,“您卑微的女儿永远遵从您的教导。”
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母亲康斯坦察夫人就对她说过这句话,后来则是努瓦修女每天重复着教诲她。童年的修道院里,真神有两面,一面生,一面死,一面创造,一面毁灭。但更多的情况下,真神只有一面,善良美好的一面。南特如此,在这阿拉尔的赞布拉也是如此。人们总是刻意回避他黑色的一面,因为那属于一个流浪于天际的灵魂,带来的唯有灾难。
我们的上帝独一无二,但他却有着两个位面,正如他所创造的人类,也同时拥有两(chahua)性一样。但在这里,他至善至美。艾妮不愿回忆儿时见到的真神的另一面,那是一张没有面容的脸,只雕刻了两个空洞代表眼睛。她在那张脸面前找不到一丝的安慰,尝到的只有恐惧和不安。
天色重新暗淡下来,笼罩着圣坛的纯白光辉也如流沙过隙一般慢慢消散。真神的脸变得深邃而沉默,黑色的影子覆盖上来,一切都变得神秘。诸神从来都缄默不语,就像父亲一样。记忆中的理查德公爵始终不苟言笑,沉默,严肃,永远都像这圣坛上的真神一样俯视着自己。他的笑容只属于那个私生女,那个异教徒。
眼泪模糊了艾妮的视线。风穿过楼花的窗棂吹进来,圣坛上烛光摇曳。父亲的意像随之而去,湮没在蓝白的光辉中。这些摇摆不定的光芒刺得她眼睛隐隐作痛,她伸出手来努力地擦拭。等到再度抬眼凝望真神时,她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正微笑着望着她。
这真是个不切实际的梦。康斯坦察夫人很早就去世了,而且生前从未露出过笑容,哪怕是难得的一瞬间。真希望看见母亲的微笑,可她为什么如此吝啬,连一个笑容也不肯留给她的女儿。还是……我对于她来说从来就是个多余的意外……
她的头脑开始发晕。整个圣堂在身旁旋转,四周暗影摇晃轮换,变成那些熟悉的身影,好像诡异的禽兽在破碎的白墙上奔波。这几天来,她一直在斋戒,整个白天都不会进食,只有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才会喝一口清水,吃上一片面包。然而,这点食物对于她来说远远不够。她的生活原本就了无滋味,现在更加无味。可她很习惯这样的生活,干净得好似一捧清水,相反倒是阿苟斯的到来,让她觉得如临大敌。
门‘吱’地一声开了,打乱了艾妮的思绪。拂过的气流让墙上的火炬迸发出一阵亮光。瞬间,真神有了菲丽安的面容,嘴角带着笑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该死,这贱(chahhua)货真是阴魂不散,为什么我的生活中必须有她。自从我出生的那天,就包裹在她的阴影下。她握紧了拳头,心头腾起怒火,脑袋愈发沉重。
“陛下,您还在这里啊。”努瓦修女推门进来。
是教母。艾妮僵硬地起立,两条腿都麻木的失去了知觉,整个后背抽搐着疼痛。她渴望羽床和枕垫,但转念一想,这是享乐的念头,是真神所不愉悦的,就立刻将之赶出了脑袋。“教母,能帮我一把吗?”
“你也真是的。”肥胖的老修女伸手扶住她,“这么长的祈祷时间,就连常年习惯斋戒的僧侣也吃不消的。”
“我只是寻求心灵上的慰藉。”艾妮的两条腿还是有点不听使唤,只能把身体倚在老修女的肩膀上。
“即使这样你也不能如此对待自己。把身体折腾坏了,下面该怎么办?你可是要生王子的,这样子可不能――”她顿了顿,搂紧艾妮打颤的身体,“听我说,你得接近国王,激发他的欲(chahua)望,这样你才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儿子。这样天天跪在真神面前,什么也做不了,只会折腾坏你的身子。”
努瓦修女一语便戳到了她的痛处。若是换做别人,她早就发怒呵斥了。但对于这个从小看着她张大的修女,她习惯了在她怀里撒娇,这点做不到,也不愿做。
“阿苟斯。”她低语,愤恨自己的怯懦。结婚已经这么久了,她还是无法适应这样的身份。她不禁诧异,阿苟斯这暴君的前几位王后是怎么熬过每个夜晚的,那种度日如年的滋味。还有吉德那女人,阿苟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能够玩疯。那些叫她难以直面、难以置信的技巧,这女人样样精通。
“阿苟斯是你丈夫,你必须亲近他。得到儿子,你的付出才有意义。”老修女轻声耳语。这里是圣堂,大声谈论那些话题是对真神的不敬。你以为我不明白这些吗?艾妮望着教母,嘴里全都是苦涩。可你明白,和阿苟斯同床共枕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或许这是那个私生女说过的唯一正确的话,我――还不合适成为人妻,成为王后,成为母亲。
“我会努力的,教母。”艾妮嘴里搪塞,心里明白这将是个难以达成的愿望。这是真神给我的考验吗?如果这样,我会坚持。
走出圣堂,两人相依着前行。小树林中一片静谧,天空舞动着无数神秘的绿影,给每片树叶都添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光华。艾妮想起了刚才那照亮午夜的不寻常的光明。
“教母,刚才那照亮午夜的光代表着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个……”老修女皱起眉头,皱纹逆着光,面孔虽然不清却能清楚地感觉到犹豫,“不好说。圣典上曾经记载过,在很久之前也有过这么一次不寻常的亮光。他们称之为‘诸神之火’,‘诸神之火’降临世间,黑暗随之降临。”
黑暗随之降临,真是不幸的预言。艾妮摇摇头,为什么黑暗总是伴随我的人生,连这无意的一句话,也离不开‘不幸’这个词。
“那亮光会带来灾难?”艾妮自言自语,“我只觉得它是那样极致的美丽,美得好似天堂之光。”
“极致的光明会带来更深的黑暗,孩子。”努瓦修女用手拍拍她的肩膀,“你忘了我们的真神有两张面孔吗?一张施舍,一张惩罚。”
“没忘。”想起那张脸艾妮就感到不安,“但我更相信光明。”
树叶在风中惊起一阵‘沙沙’声。前面来了一人,但直到她走到面前并且开口,艾妮才发现她的存在。
“王后陛下,国王在等您。”侍女吉德面孔掩藏在宽大的斗篷下面,朝着艾妮微微欠身。
我没有告诉阿苟斯今天晚上……艾妮十分诧异,扭头便问,“教母,这是怎么回事?”
“你需要生个王子,我让吉德帮你。”
她们把路和方向都给我指引好了。艾妮觉得自己像个木偶,被别人拗出各种姿势来。“教母。”她语调中腾起怒火,“难道事先告诉我一声都不行吗?”
“如果我说了,你还会同意吗?”
艾妮咬着牙齿,答案很显然是否定。
“我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上你不会感觉太糟的。”老修女根本没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着。反正自从她来到阿拉尔以后,很少人真正在意过她的感受。
吉德在前面带路,三个人穿过小树林一路往前走。虽然住进白露宫已经有一段时日,不过除了那几处主楼,大半地方艾妮都没去过。加上黑夜中所有色彩都成了虚无,模糊难辨,方向感很快就乱成一团。唯一可知的是,她们正朝着后面城墙的方向走。
黑暗中,一排石屋好像野兽的幼崽,挤成一团静默在漆黑的城墙下。
她们进了最后面一座靠墙的石屋。里面只点着一支蜡烛,萤虫般的光辉驱开了方寸大的黑暗之地,让人勉强看清屋里的情形。
里面很干净,很明显经常有人来。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张紧靠石壁的石板床。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羽毛垫,羽毛上覆着丝绸床罩。整间屋子唯有这华丽的床罩符合王后的身份。刹那间,艾妮就明白这小屋平时是用来干什么的。怪不到最近时常看不见吉德去国王的房间,原来是在这里?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事腾起怒火,我在为阿苟斯这败类嫉妒?太不可思议了。
“吉德,去把那杯调好的夏日红拿来。”老修女吩咐道。年轻的侍女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她离开后,艾妮忍不住问,“教母,这是要干什么?”
“帮你,就在今天晚上。国王待会才会来,他来的时候你一句话也不要说。”
吉德很快回来,手里捧了一个托盘,里面只放了一杯酒。努瓦修女拿起酒杯,递给艾妮,“喝了它,你会觉得有点不一样。这东西可是我违反教规,从来自东方的女巫手里讨来的,据说专治女人厌恶男人的毛病。因为怕你不适,所以掺上了上好的夏日红。”
艾妮朝杯里看了一眼,酒色深红,宛如凝血,尚未入口就深感不适。“这东西……”
“闭上眼睛喝了它。”老修女说。
艾妮照做。杯至唇边,至少气味还不让她反感。可接下来呷第一口就快让她吐了,那滋味的的确确就是鲜血加上说不出来的腐肉泥浆,恶心无比。我该不该吐掉。艾妮望着教母,老修女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好像这是个神圣无比的仪式。算了,吞下去吧。艾妮勉强把这东西咽下去,顿时火流自体内燃烧起来,自心脏蔓延。
瞬间,她闻到了玫瑰花的清香,没药的馥郁,胡椒的辛甜。那迂回在舌尖的滋味如同最纯粹的凝乳,最柔和的蜂蜜,最甘洌的美酒……百味合一,不分百味。这滋味真是太妙了。艾妮一次把杯里剩下的液体全部喝干。
头有点晕,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我在尝试巫术。这有让她有了一丝负罪感。然而本能压过了理智,她很快就丢下一切,沉溺于这种极端的快乐。什么神明,什么责任,统统丢在一旁。她渴望融化在其中。
门外人影晃动,四周突然暗下来,灯灭了,一双手拦腰搂住了她。
是你吗,瑞卡德?艾妮好想喊出这句话,但是声音卡在了喉咙里。那双手拥的更紧,灼热的呼吸轻抚脸庞。她的心在狂跳,渴望打开关闭自己心灵的那道门。我为什么要活得像个修女,我是王后才对啊!放开……放开……将所有喘不过起来的责任丢下。“啊!”艾妮叫出了第一声。她朦胧中感觉到石板床上的冰冷,还有对方身体的火热。
是你吗,瑞卡德?为什么我嫁的人不是你。眼前模糊一片,她看到了绚丽的白光,好像诸神的脸庞。他们的影子摇晃,美丽得难以形容。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可怕的地方。那双手更紧地拥抱她。夹杂着痛苦与欢乐,艾妮明白自己在尖叫。一瞬间,她的脸红了。
“这没有什么可害羞的,这才是真正的人生。”母亲出现在真神的圣坛上,微笑着对她说。
没什么可害羞的……没什么可害羞的……这是真正的人生。她看到了天鹅,好多天鹅,正扑打着洁白的羽翼飞向天空……而天空,是那样一尘不染,蓝光刺目。
就让生命在此终结吧,艾妮呐喊。然后,烈火包裹了她,她看见一棵树,自火中生根发芽,直到满树繁花。
“另一个生命会从此开始。”许久之后,当她再次恢复理智时,老修女抚摸着她的小腹说。对,另一个生命会从此开始。艾妮微笑,还有勃瓦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