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马千来的纠葛,是从2002年3月初的一天开始的。那时我还在茂林县工作,身份是县纪委副书记。那天我原打算加班修改一份仅供县委领导参阅的内部材料,我便打电话给谢冰“请假”,谢冰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马上到好运来火锅城雅6来吃饭,我们已经把菜点好了。我说,有什么喜事吗突然要到外面吃饭?谢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要快啊!
谢冰的语气听起来很欢快,像真有什么好事喜事。莫非今天是我或她的生日?或者是我们结婚某周年的纪念日?我一时想不起来。我身上最大最突出的毛病,就是对一些特殊的日子包括我自己的生日总是记不住,对一位男人来说,这样的缺点往往是不可原谅的。好在谢冰是个大度的女人,批评了我几回仍无效果,就彻底地放弃了对我的改造,遇到需要举办纪念活动的日子的时候,往往是她个人全权操办好后,到时才通知我只管参与,她给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我在参与的时候,必须百分百地投入。现在老婆大人又发出了指令,我哪好意思违抗?我当即关上电脑,打的赶到了“好运来”.
推开雅6包房的门,谢冰正和一衣着华贵的男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谢冰迎上来,捉起我的手把我拉到男子的面前,说:“之俊,这是马千来,我小学同学。”随即面向马前来:“老同学,这就是我老公刘之俊!”
这个马千来其实我是认识的,在我们这个人口不足六万的小县城,他算的上是个名角儿。
马千来高中毕业是八十年代中期,他一直奋斗到八十年代末也没能把上大学的梦想变为现实,他这才选择放弃。与众多大学落榜生不同,马千来一踏入社会,就开始了雄心勃勃的创业之路。他把父母送到乡下的姐姐那儿居住,用祖屋做抵押借了几万块外债,一头扎进了一口小煤窑。
可惜很不顺,连续苦战了三个多月,洞子打了几百米深,挖出的煤矸石堆成了一座山,可就是掏不出一撮煤来,想继续打下去,没钱了,别说给工人发工资啦买材料啦,连自己吃饭都成了问题。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这时,煤炭行情又开始一路下滑,产煤基本已没钱可赚,大量的小煤窑因为亏损一片片地倒闭,马千来只好绝望地放弃他的第二个梦想,一为生存,二为逃债,悄悄地跑到了广州的一个什么地方打工,房子被债主变卖抵了债,下差的三万,债主扬言要用他的三根手指头抵充。三万,在万元户被看着是大豪富的那个年代,三万可是个天文数字啊!当然,马千来的母亲对这个数字没有直观的概论,她一生中一次性捏在手里的钱超过三位数的只有两次,一次一百零七,一次二百四,并且后一次这二百四十块钱还是卖了家里的猪和所有值钱的东西加上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凑上给马千来的父亲交住院费的。她问马千来的姐姐三万有多少?姐姐哭着说,三万就是他们一家六口不吃不喝攒一辈子都攒不齐的数,母亲尖叫一声:“天杀的啊――!”当即昏倒,从此没有醒来。
马千来的事在小城热议了一段时间就被人们抛在了脑后,马千来这个人也在人们的意识里渐渐消失。可是十年后,他又天上突然掉下来一般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里,并以他的惊人之举,再次成为小城的焦点人物。
上个世纪末,世界经济从亚洲金融风暴中挣扎而出,进入快速发展期,中国经济表现尤为突出,其强劲的增长势头,极大地拉动了与工业生产密切相关的原材料价格的上涨,而煤炭的价格,更像是直奔月球的火箭一般噌噌噌往上窜,仿佛一夜之间,开着各式私家车的暴发户爆米花一样蹦出来,遍地都是了,看起来比坡上田里放养的鸡鸭鹅还多,连没多少文化的老太太,也都领会了文化人把煤叫做乌金的精妙内涵。
马千来之所以冒着三根手指头被砍的压力回归,就是因为他实在抵挡不住乌金对他心灵的召唤,在他看来,钞票上诱人的色彩,本质上就是由煤的黑油油的色彩幻化而来啊,倘若能成为富得眼泪水就能炼出油的富人,失去六根手指头的代价实在算不得什么。
马千来一下车,便提着一把利刀直奔债主家,债主一家人吓得四散奔逃,马千来大叫:“别跑,我是来还债的。”随即手起刀落,他左手的小指头就只剩下了小半截。他举着血流如注的断指对债主说:“我暂时就还这一万,剩下的一年内连本带息还完行不?”
债主忙过来拉住他:“行行行,剩下的你随便啥时候还都可以。”
马千来说:“那我把这五根手指留下了啊?”
债主没好气地说:“我要你这些手指头能当熊掌吃吗?”马千来说:“好,你放了我一马,不会等多久,你就会
为你的行动感到值!”
马千来用从广州带回来的钱,买了两台碎石机运到他过去的煤窑洞口,请了九个民工,每天三班倒亡命地干起来。他们把已经长上草和苔藓的煤矸石打成粉末,再混上少量从别处买来的原煤,倒进搅拌机搅匀,然后一车车拉到火车站,一车皮一车皮源源不断地发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不久后的某一天,人们突然看见一辆崭新的沙漠王子越野车在县城所有街道时而野马狂奔时而悠哉游哉地游走,自此以后这辆车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出勤率比环卫所的垃圾清运车公安局的治安巡逻车高得多。这辆车的主人,就是马千来。
一辆沙漠王子,对本世纪初的中国而言,实在算不上稀奇,因此真的没什么值得如此炫耀的,但在当时的茂林县,拥有这么一辆全县独一无二的高档坐骑,的确是件长脸的事,你即便不动声色地从大街上跑过,不想让人们多看几眼,除非你手头的鞭子就举在他们的头上,否则很难。要知道,那时县委书记和县长坐的也不过是一辆“普桑”啊!马千来开着这辆沙漠王子威风八面,窗外吹进来的风弄得耳朵刀割一样痛,他还是要把车窗开得最大,他担心人们没看清楚车里的人是谁,他很害怕人们还没发现他是一个有钱人了而对他没有给以足够的关注。
其实,小城的人们大都知道他已是一个有钱的主儿了,早已经把他当成真正的大款看待了。他还钱的举动,就让很多当初拒绝借钱给他的人悔青了大肠。―― “沙漠王子”买回来的那天,他在城里最豪华的酒楼请了两桌客人,其中既有像债主这样的“恩人”,也有当初一直都低看他几分的“仇人”。
酒足饭饱过后,马千来将一只皮包丢在债主面前,说:“三万本钱加上十年的利息,看一下够不够!”
债主掂掂皮包的重量,知道里面的数目远比自己设想的多,忙不迭地说:“够了够了,马哥这么有钱这么讲义气的人哪会让我们吃亏的?”
马千来立即收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你必须当面点点,看清楚了究竟满意不满意才回答我,如果觉得不够,我马上加。我这人就这臭脾气,我最怕哪个帮了我的人产生吃亏的感觉。”
债主打开皮包粗略数数,面值百元的崭新钞票有十二三扎!他有些激动,像是人家帮了他似的,感谢的话说了几大堆,足以把桌子上的杯盘碗碟全部重新盛满。自此以后,债主便投奔到马千来的门下,成为其一名忠心耿耿的马仔。
马千来的这个壮举为他的名声挣了不少分数,很多人都夸他懂得感恩,讲义气,大方,尤其他那套点石成金的致富之术,更是为人们津津乐道,人们由衷地感叹,原来长了“毛”的乱石头,只需稍做“包装”,就可以赚得盆盈钵满,什么是金钱?脑瓜子灵活就是!
接下来,就是众多人仿而效之,都想成为点石成金的好手。于是,市面上碎石机和搅拌机脱销,大大小小的搅拌场遍地开花,比大跃进时期民间炼钢厂的发展势头更猛。过去,煤老板对挖出的煤矸石头痛不已,砌渣库要化很大笔钱,安监、环保等部门还要经常来找麻烦,动不动罚款十万八万,现在则成了抢手货,成了金子宝贝,以至于造成某些搅拌场严重缺料。有些人又开动脑筋,另辟蹊径,干脆把泥土捣碎,按比例与原煤和炭黑搅兑,冒充原煤出售给外省的企业。
把煤矸石打碎当煤卖,估计是马千来的首创,他不仅自己富裕了起来,几乎还带动起了一个产业,使更多的人也跟着富了起来,给他发个诺贝尔经济学奖什么的,恐怕并不过分,不过,也有为数众多的人说他心的颜色与煤炭是一样的,说他完全赚的是黑心钱,并预言他终究要遭到报应。
报应果然很快就到,但他个人毫发无损,遭殃的是全县整个煤炭行业。由于马千来他们卖出的煤根本没法烧,别说炼焦炼铁,即便用作电煤发电也不行,据说,有一家发电厂因为用了他们的煤突然熄火造成停机停电,损失十分惨重,这些企业便联合对茂林县的煤炭实行*,凡发货站是茂林站的煤,一律不验货、不签收、不卸车,茂林县所有的外销煤顿然停滞,一时间,全县的煤老板个个惊慌失措,无奈之下,只好舍近求远,把煤拉到临县的火车站发运才勉强度过难关。只不过,每吨煤平白无故增加了三十多公里公路运输费的成本。
在这场信任危机中,马千来不但毫发无损,相反还乘机大发了一笔。因为他的煤矸石早己全部变成了钞票,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同时他也早看到了今天的结局,因此把他的精力全部放在了对搁置了几年的煤窑的重新开掘上。说来也怪,人倒霉时喝水也能噎死人,人顺风时想什么有什么要什么得什么。过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搞得倾家荡产了还挖不出一撮煤,现在仅仅掘进不到十米,就发现了乌黑发亮的煤,且煤层最薄的地方也在八十公分以上!
撞了大运的马千来,一个猛子扎进了金窝子!
与此同时,马千来还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因为全县外运煤的发货站舍弃了茂林站,茂林站过去紧张的货场多数被闲置了起来,马千来咕噜噜一口气把所有闲置的货场都租下来。然后他把从自己的煤窑里挖出的几吨煤加上从别的煤窑买来的煤奏齐一个单列,亲自押运到过去买了他的假煤的工厂,也不知用了什么招数,对方竟然全单照收了,并且还与他签定了长期供销合同。
茂林站发的煤又有销路了!茂林县的煤老板们大喜过望,都夸马千来为他们大家做了一件大好事,他们便纷纷又把煤拉到茂林,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的煤已经找不到卸车的地方。他们便向马千来求情,马千来很爽快地说,可以可以,不过,租这些货场我是花了大价钱的,我花钱肯定不是为了等着你们来求我帮忙是吧?老板们说,那是那是,你花了多少租金,肯定由我们出,不可能让你吃亏嘛。马千来说,我们都是生意人,没赚头甚至亏本的买卖即使我甘心情愿做,可你们也不可能领情,你们私下里还会说我脑子进了水不够用。老板们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你想怎么收费?马千来说,我算了算,你们回到扬金来发货,每吨煤可以节省四十多块钱的运输费和过路费,我的想法是,这些节省下来的成本我们应该按比例分才合理。老板们紧张地问,你要分多少?马千来说,我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每吨煤我只抽二十块,不到一半!老板们心里大骂马千来比蚂蝗还能吸人的血,但在没搞到货场前,只好认他盘剥。
从扬金站始发的货车每周是三趟,每趟固定有十个车皮专运煤炭,那就是说,一周将有一千八百吨左右的煤将从这里发运,算算吧,马千来每周可以白赚多少?至少三万五!一个月下来,就是十五万左右!加上他自己煤窑产生的效益,他轻而易举就挤身年收入达两百多万的高薪阶层!、
但马千来的心里还是不塌实,尤其使他如骨哽喉的是街上一天天冒出来并且日益增多的高档小车,据他亲自暗中调查,仅常在县城溜达的“沙漠王子”就有四五辆,马千来对此很是不忿,他把他的“王子”贱卖了,升级成一辆悍马。那悍马可长劲了,开着像装甲车一样壮胆添威,那些个奥迪、本田、三菱、甚至奔驰宝马,在它的面前,不过是大象面前的甲虫,再高看一点,充其量不过一只乌龟王八,渺小得很,脆弱得很,有几次马千来在街上飙车,他几乎控制不住冲动要从那些“甲壳虫”身上碾过去。在产生这样的冲动的时候,他又有些许遗憾:要是哪里有坦克卖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