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整，所有昨晚参加欢迎宴会的那拨人又被市政府召集到宾馆会议室，与谢冰进行恳谈。

市长张乔首先讲话，他说他只讲三句：第一句是热烈欢迎，第二句是精诚服务，第三句是实现双赢。第一句和第三句他只分别阐述了十来分钟，第二句是他要讲的重点中的重点，既是对谢冰做出的公开承诺，也是对在座各职能部门的头头们提出的严格要求，因此他用时就稍长一点，大概四十来分钟。他特别强调，这个旧城改造项目，是杨金历史上最大的一个招商引资项目，对改变杨金城市面貌，改善市民居住条件，提升城市形象，促进大市建设，并进而推进杨金经济社会的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广大干部和各职能部门首先要统一思想，要紧紧围绕市委市政府的决定和与客商达成的协议，努力端正态度，切实转变作风，全力提高服务水平和办事效率，尽一切所能确保这次招商引资取得圆满成功。他明确宣布，市委决定专门成立此项工作督查组，随时对各部门的服务态度和办事效率进行检查，按时通报情况。谁要是思想不通，就请让位，让觉悟高的人来干；谁要是墨守成规设置障碍，就坚决处理谁，一句话：谁要是不给市委市政府面子，市委市政府就不给谁位置和帽子，甚至饭碗。我张乔说到做到，绝不姑息，毫不手软！

接着就是部门逐个发言表态。从始至终，没有人发出任何一点杂音，均表示一定坚决按照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部署和安排，在项目办理有关手续方面，大开方便之门，决不因自己的部门工作出现梗阻而使项目的顺利实施受到拖延。因此说，张乔市长统一思想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

“刘之俊，”张乔市长突然点了我的名，“你搞啥名堂，都说完了你还不表态？你这个土地爷的态度不明确，我们大家都没底气，现在的关键问题就在你哪儿了。”

坦率地说，我的确是在有意保持沉默。我一直把我前排的人当成遮挡物，我的头埋得低低的，就是希望张市长不要看见我，我也好蒙混过关。但仔细想想，这实在天真得很。在这个所谓重大项目的问题上，哪能没我这个国土局长的声音？前面那些局长主任的发言不管怎么动听，但无论是对张乔市长或是谢冰而言，我的态度才是他们最想知道的。因此，别说我把头藏在别人身后，即使我把身子挤进地缝中，张市长也不可能忽视我的存在。

“领导，”我严肃地请求说，“我会后单独向你汇报行么？”

张乔市长很不高兴：“会上叫你发言你不开腔，可到了会后肯定又有说不完的话，大家要都是你这种态度，我们这个会开起来还有什么意义？嗯？”

我说：“我不是不想说，而是在这样的场合不好说。”

张乔市长说：“你有什么不好说的？莫非我们谁干了见不得阳光的事？既如此，你就更应该说了，你这么神神秘秘的，还真可能给人造成错觉。”

我一下子被张乔市长抵上了石墙，再不说话已经没有可能。现在的关键是我怎么讲。如果我直说了，张乔市长断然不会高兴，谢冰也会对我有意见；可如果我不说真话，我又会把我自己逼上一个艰难的境地，并将可能为此承担严重的纪律和法律后果。

前面我说了，对现在这个会议的内容，我前晚就知道了，但当会议把市政府与谢冰的公司所签的协议发到我们手头时，我才发现，情况比我想象的要棘手得多。老实说，这是一纸严重违背国家法律和政策的无效协议，但一切表明，张乔市长是下定了决心要履行这个协议的内容了。我现在好像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无原则服从和迎合领导的旨意而使自己面临巨大的纪律和法律风险，要么坚守法律和政策红线而使自己背上思想保守乃至对抗党委政府决定的恶名，最终还可能为这次招商引资的失败承担一切责任。

我明白，我这个国土局长现在屁股所坐的不是一把椅子，而是一座活火山。我的想法是，实话一定要讲，但范围不能太大，听众不能太多，最理想的方式是先只对张乔市长一人沟通，让他明白这样做将要面临的巨大风险和严重后果，从而做出改正。如果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我的不同意见，以张乔市长的性格，他肯定不会接受，我所能得到的，只能是一通严厉的训斥。

但现在我不得不开口说话。

我艰难地咽口口水，选择着合适的语汇，说：“对招商引资，我的态度是明确的，对旧城进行改造，我也举双手赞成，但如果我们做出的决定与现行的法规和政策不一致，执行起来可能就会遇到麻烦，甚至根本就行不通。是吧？我刚才仔细看了这个协议，我感到就存在这样的问题。协议上说，由马千来和谢冰的大东方实业有限公司投资二十个亿，对我市城中心几条破旧街道进行现代化改造，作为回报，该片区所涉及的八百余亩土地无偿交给大东方开发。同时，介于该项目拆迁量和投资额都很大，且乙方，就是大东方公司还要额外承担一些市政基础设施建设，为了弥补乙方的损失，实现主客两方双赢的共同目标，我们这方还要以征地成本的价格把城郊开发新区内的四百亩土地交给对方作为补偿。这个，这个与国家土地管理法和上级有关政策是不相符的，说得直切些，是严重违背的。按规定，凡是房地产开发用地，都必须通过招标、拍卖、挂牌的方式面向社会公开出让，以其他方式获得的经营性土地，国土部门不得办理出让手续；更何况，城郊开发区的所有土地，现在都还在报征过程中，省政府农地转用的批文并没下来，并且农民的补偿还没搞，因此还属于集体土地，我们对其还无权处置，更不能房地产开发。否则，要是上面知道了查处下来，谁也负不起那个责任，要是农民闹了起来，就更不得了。擦边球可以打，但高压线绝不要去闯，我建议还是对这份协议再推敲推敲。”

我本打算还讲讲杨金现在房地产日益火爆的形势，提醒台上的决策者们注意这份协议还存在着严重的不公平性，对杨金方面的利益有明显的损害。但张乔市长打断了我的话，他以无不讽刺的口吻说：“刘之俊你已不是第一次给我上课了，你所说的这些不是你一个人才懂，也不表明你一个人才是国家法律法规的坚定执行者，而我们这些人都是违法乱纪分子。中国之大，情况千差万别，执行政策也需要讲个因地制宜，开拓创造。你说上面查起来了谁也承担起责任，那么我就明确告诉你，决定是市委市政府集体做出的，责任当然由我市委市政府承担，你没啥需要担心的，你只管执行决定就行。

我是国土局长，明知领导的决定是错误的我还要照办，我能逃得了责任吗？再说了，我的职责并不是仅仅保证自己不会受到什么处分，即使真如张乔市长所说的那样我可以全身而退，我也能够抛弃职责去违背政策吗？

但我没再做任何申辩。还是那句话，在这样的状况下申辩，不但不会使领导的想法发生丝毫的改变，反而还会引起领导的不满。我计划采取的策略是，会后分头做领导和谢冰的工作，看看能否找到一个比较妥帖的解决办法。

走出会议室，我给谢冰打了个电话，约她晚上我们谈谈。谢冰先是半天无语，后来干脆掐断了电话。不过一会儿她又主动回拨了我的手机，同意晚上见见，地点就在老船长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