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外的甲板上,孤零零的站着两个人。道士静静的望着大海深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的傍边,是同样沉默的吉安。
好一会,道士轻轻的呼出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的、低低说了一句:“陛下的脉象平稳了许多,但仍很微弱。”顿了顿,他转过头来,盯着吉安又说了一句“奇怪,陛下体内似乎另有生机。”
吉安没有说话,从他略有点弯的背后看去,仿佛一动也没动过。
这是两个未来帝国史书罕有提到的人,由于他们自己、包括每一个当事人的刻意忽略,他们都成为帝国深埋的历史,即使偶有提到,也是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在后人面前。但是眼下,在他们平静的表面下,内心里想的却都是船舱里的哪个人。
吉安,宋度宗淑妃身边的寺人,在赵?即位后,被太后安排到皇帝身边照顾小皇帝的起居。由于帝国压制太监在政治上的行为,直至取消掉这个制度,除非极其重大的事件所涉及,帝国的历史是很少提到他们的,因此后人在史书上是看不到这个人的。他未来的另一个身份也很少有人知道,可是在某一类特殊的人眼中却很有名,也很神秘。
当下吉安的内心是极其忐忑不安的。作为伺候陛下的首席太监,皇帝遭受如此大难,一旦有什么不测,即便有过去太后的信任,他的下场也是人人都清楚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然而,在他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是不是还隐藏着什么呢?
东从沉睡中醒来,他看了看四周,房间里没有人,很安静。他依然不是十分确定自己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他第一次从黑暗中醒来时,意识还有点模糊,印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泪水盈盈的妇人的脸,周围有很多陌生的人在忙碌着,哪个妇人和那些人的衣着显然不是他所熟悉的款式。当“陛下醒了”的惊喜声传入到他的耳朵里时,吃惊之余的他,本能的反应是试图直起身来,但来自身体的痛楚使他再次进入黑暗。
当他第二次醒来时,神智已经清醒了一些,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另一双柔软温暖的手中,身体的痛楚在这双温暖的手里仿佛减轻了不少。但是,当他看到在别人手中的“自己的手”如此之小时,他的思感高速延伸到他的身体,感觉告诉他的结果,只能用惊骇欲绝来形容。在妇人梨花带雨的“孩子,你可醒了”的话语声中,他僵硬地、努力地想露出一个笑容,结果却是再一次回到黑暗中。
东的意识终于再一次从黑暗中慢慢浮了出来,虽然他没有睁开自己的眼睛,但他五官的感觉显然要比以前灵敏了些,他感觉到屋里有人,有轻轻的脚步声。当以前记忆的片段闪电般掠过脑海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穿越,”第二个是“破碎虚空。”
东并不是一个喜欢大惊小怪的人,如果说“陛下,孩子”之类的词语,给予他的是惊奇,那么真正使他震惊的,是他身体的变化。他无法想象他现在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是的,是个孩子。可是,他真的是个孩子吗?茶铺中的狂想还残留在记忆里,如果把两者联系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可怕。到底他是他自己?还是他附在别人的身体上?是什么力量导致这一切的发生?一旦有了这样的疑问萦绕在脑海,人的情绪必然要出现波澜,反映在气息上,就是呼吸出现变化。
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脉搏,他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了一个道人,温和的笑容使他的心神微微平静了点。
“陛下醒了,”哪个道人轻声说道。
东没有答话。在情况不明时,最好的方法是沉默。
屋子里面骚动起来,一个秀丽的妇人出现在眼前,喜悦的笑容里依然有泪水在闪烁。东记得这是第一次醒来时见到的那个女人。在迟疑中,他轻轻地试着叫了声“母后。”
女人迫不及待地捧住东的手,“官家,你可醒了,你要是有什么的话,让,让哀家可怎么好啊。”伴随着她话语的,是晶莹的珠泪如泉水般涌出。
在道人的眼里,东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惊惧。这是正常的,任何一个人在经历了那样的劫难后,心神难免不稳,如果一派祥和,那反而不可理解。他转身对妇人说道:“陛下受惊,最好静养,太后还是不要过于激动,以免影响了陛下休息。”
女人依依不舍地放开东的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孩子,你不要说话,好好休息。”
东勉强露了一个笑容,慢慢地闭上眼睛。“我是皇上?哪个皇帝?这是什么朝代?这是哪里?怎么好象是在船上?哪个女人是谁?还有哪个道士是谁?我的身体怎么还是那么痛?”带着一连串的问题,他渐渐地进入了睡梦中。
道士眼神复杂地看着小皇帝入睡了,对他来说内心同样充满疑惧。飓风过后,当他被召到帝舟为端宗看病时,他发现小皇帝的状况极为糟糕,外伤尚不可虑,问题在于皇帝的经脉虚如游丝,稍有不慎,就有经断脉绝的可能。在他看来,此种情况,也许只有那几个前辈中的人物可能有办法,但眼下,这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
然而,令他更为惊惧的是,在端宗的脉象中,他又分明感到皇帝的体内似乎另有生机。他苦思冥想,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也不敢下手。带着听天由命的心思,以及赌博的心态,他最后只是象征性地在伤口用了一点点伤药。私下里他暗暗的颂祝,希望真武大帝显灵,保佑一切平安。
总算苍天有眼,在经历了几次醒转又昏迷之后,皇帝的状况好转了,大臣们也开始相继过船来看望了,但陛下很少开口说话。(后世史书曰:帝至井澳,飓风坏舟,几溺死,遂成疾,十数日不能言。)只是当陆秀夫和张世杰前来看望陛下后,陛下的状况似乎又变得不稳定了,这使所有人的心又都提了起来。
东很少说话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了解情况的最好方法是多听少说。但当他第一次看到陆秀夫和张世杰时,惊异几乎使他忘掉了身体的痛楚,他终于明白他在哪了。“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天水一朝”这句话,他还是听说过的。
一切其他的疑问都有答案了,除了他自己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作为这个星球上独一无二的保持五千年完整记录的文明,中国的史书太庞大了,要想看完这些记录,那实在是一个颇为耗费时间的过程。但如果你想大致了解中国的历史,有两部煌煌巨作你是不能不看的,那就是《史记》和《资治通鉴》。《资治通鉴》只讲到五代末,但是后人毕沅又为它作了一个续,讲述了宋和元的历史。至此,看完这两本大作,中国历史的绝大部分脉络你基本上就清楚了。
东清楚的记得,按照历史的轨迹,他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在世上,而这个飘荡的行朝还有一年零两个月的寿命。他被扔到这里来不会是为了再续四个月阳寿的吧?这玩笑开的就太大了。
东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哪个倒霉的端宗皇帝的去世,一定与这样的海上流浪生活有关。一个生病的小孩子始终在万倾波涛中颠簸,身体得不到充分的修养,缺少新鲜的果蔬,每日里还担惊受怕,即使在后世,结果也不会好到那里去。
只是他们为什么不到海南呢?这个疑问东在看史书的时候就不是很明了。虽然那时候是在冬季,但海南的气候可是很宜人的。在他原先所处的时代,冬天的海南正是旅游的黄金季节,飞那里的机票航空公司都不情愿打折。这么一个绝佳的疗养地,他们为什么视而不见呢?而且根据史书上记载,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实际上也还是在那附近活动。
东决定不管怎样,也要尽量先把他们引到那里去,否则,如果按着历史的轨迹,由着这些人行事,估计他的小命最后还是被玩完,他可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忍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在焦虑中等待,深怕这帮现在算是他的大臣的家伙直接就决定下一步如何行动了,那样,他的归宿基本上就是这大海了。在似乎漫长、难熬的等待中,他终于还是等到了机会。只是别人是如何看的呢?
道士的内心实际上也是大起大落的。端宗身体的好转足以使他相信奇迹,但随后的不稳又使他无比的担心,他觉察到了那个小皇帝心神的不宁,虽然陛下似乎刻意隐瞒。这种状况对于一个经脉极其虚弱的人实在是一个不好的现象。他开始认为这是惊吓过度的缘故,因此尽量让杨淑妃陪伴安慰小皇帝。
但是今天,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他,陛下真正想要去的地方是琼州。而且,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支配着最近发生的事情。这个发现使他的道心出现了一丝缝隙,导致他抛开了低调,与陆秀夫、张士杰说了那几句话。
然而更令他震惊的是,当他在所有人都离开后,悄悄地查看陛下的状况时,他发现陛下呼吸所用的,竟然是正宗的玄门方法。
这么多天来,他居然没有发觉这个船上藏着一位高人,他是谁?是哪个低眉顺眼的太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