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放下了手中的两道奏章,带着微笑望向了殿外来人。
这还是一个仅仅处于而立之年的后生,但他的品阶早已远超朝中所有大臣。从这个人的走路姿态就可以看出,他沉稳而厚重。也许更难得的是,他的脸上还有着草原之人少有的儒雅之气。
忽必烈是不会忘记这个人的。中统四年,当他抓住了阿里不哥及其党余时,就曾经故意问过此人:“朕欲置此属于死地,何如?”
这个从十三岁起就随侍在侧、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人,竟然给了令他震惊的回答:“人各为其主,陛下甫定大难,遽以私憾杀人,将何以怀服未附。”
听了如此老成之言,从那时起他已认定,这是一个可造之才。
也正因为如此,在平定了李?的叛乱,逐步收回汉军世侯权力的同时,作为加强蒙古人统治地位的重要举措,这个人在至元二年,就被自己任命为“光禄大夫、中书右丞相,增食邑至四千户。”而此时,他不过才十八岁。
但这个后生再度展示了他的大气,他推辞道:“今三方虽定,江南未附,臣以年少,谬膺重任,恐四方有轻朝廷之心。”
为了培养这个难得的帝国良才,自己曾亲自请许衡来给他以教诲。
可他和许衡等这些儒生走得太近了,也被影响的太多了,所以后来受到来自阿合马的排挤。因此,半是保护、半是为了让他多历历事,自己让他从皇子那木罕镇边,以防备那些西边的诸王。不幸的是,在昔里吉叛乱时,他和那木罕都被扣押,而且这一押,就是七年,直到年初才被放回。
待此人行礼完毕,忽必烈温言说道:“安童啊,坐吧。”
安童再度回礼:“臣谢大汗眷顾。”
忽必烈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后生,微微叹了一口气,问道:“卢世荣所奏,你都看了?”
安童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大汗,臣看了。”
“如何?”
“臣亦觉其有点道理。”安童稍稍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卢世荣所奏之事,臣以为可以诏示天下。”
闻言,老忽露出了笑容:“如此甚好,那就还是由你来担任右丞相,卢世荣为右丞。”
安童脸上露出了迟疑。这是大汗再次让他担起右丞相,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多次推辞过,可大汗他就是不许。
见他没有响应,忽必烈脸上已有不悦之色:“安童,莫非你真的已不准备为朕分忧了?”
安童露出了惶恐,他赶紧起身言道:“大汗,臣非敢如此。”
“那就先把这个右丞相给朕担起来。”忽必烈恨恨地看着他。
……
当安童走出宫门时,他的神情的确有点恍惚。大汗让他复相位,在外人眼里肯定是天大的喜事,可他的心中却始终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这并非是说他完全不愿意,或者说是认为大汗在害他,也许我们可以把它描述成某种潜藏在心底里的茫然。尤其是在面对忽必烈殷殷的目光时,更十分强烈。他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可这就让他的内心十分的不定。
骑在马背上的他,是如此的心不在焉,以至于任自己的爱马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但他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长春宫。也只有到此,他才仿佛醒过来一般,赶紧下了马,让随从等在门外,自己却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这是一位睿智的长者,也是一位如神仙般的方外之士。由于他并不常在大都,他们之间极少会面。但就是在这寥寥的几次见面中,每一次在他面前,无论何时,安童的内心立刻就会变得平静。
也许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两个人会让他有这种感觉。而另一人,就是他最尊敬的许衡老师、许师。
一个乖巧的道童为他们递上了茶,在对面之人和蔼、而又似乎洞悉一切地眼神下,他轻声地讲了大汗让他复相之事、以及自己的迷惑。
“晚辈难决,恳请道长指点迷津。”
对面的长者微笑着看了看他,但却同样的轻声地问了一句话:“昔与子同列者何人?今同列者何人?”
闻言,安童恍然大悟。他深深地施以一礼,转身离去。
只不过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时,长者的脸上却变得若有所思。
屋子里面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师兄,安童为相,委实强于他人。”张志仙说道。
“他是躲不掉这个相位的。”长者淡淡地言道。
见张志仙似仍有不解之色,他加了一句,“因为他是太师之后。”
张志仙也恍然大悟。
安童是成吉思汗起家的老人、即著名的四杰之一木华黎的曾孙。木华黎在蒙古帝国的早期和后来对付大金的过程中,均立下了赫赫战功。尤其是在蒙古灭金的过程中,其前期在北中国的攻伐,主要就是由他来全权指挥的。
为此,成吉思汗除将北中国的军队全交给他指挥,并罕见地授予木华黎太师、国王的封号,赐誓券、黄金印曰:“子孙传国,世世不绝。”另外还告诉他:“太行之北,朕自经略,太行以南,卿其勉之。”
不但如此,成吉思汗又特赐木华黎大驾所建九?大旗,而且晓谕诸将:“木华黎建此旗以出号令,如朕亲临也。”木华黎就此立行省于云、燕,图略中原。
因此,北元在北中国的基础,应该算是木华黎打下来的。
木华黎去世后,他的子孙依然在为蒙古帝国拼杀。而更关键的是,他的孙子、安童的父亲霸突鲁,是当初忽必烈攻鄂州时的蒙古军主将。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的过程中,他毫无保留地支持了老忽,手下的蒙古军更成为了他重要的力量。
也正由于长期的征战和对北中国的了解,霸突鲁生前还给了当时仍在潜邸的老忽一个重要建议:以燕京为将来的国都。
“幽燕之地,龙蟠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觐。大王果欲经营天下,驻驿之所,非燕不可。”
以至于忽必烈自己都对下面的人说:“朕居此以临天下,霸突鲁之力也。”
霸突鲁在中统二年去世,死后赠推诚宣力翊卫功臣、太师、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东平王,谥武靖。他的夫人帖木伦,又是忽必烈昭睿顺圣皇后的同母姐姐。
这就是安童小小年纪能位居人臣极位的原因。
可安童十八岁当丞相时,他的副手先是史天泽,而史家就是在木华黎征伐北中国时前来投靠的,因此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他这边的老人。随后又有许衡、姚枢等忽必烈在潜邸时招揽的人才为副手或作其高参,在这些亦师、亦友加长辈的尽心辅佐下,虽然有阿合马这个鸟人和他作对,可他仍然应付自如。
现在,长者的一句话就使安童这个迷中人明白,他心中的彷徨或不定,实际上就是“事过境迁”。因为目前的朝廷,这些人去世的去世,离开的离开,早已“物是人非”。
更重要的是,长者的话里还暗示着,忽必烈早已改弦更张,不用儒生们的那一套了,你看看他眼下用的人就可以知道。试问崇尚汉儒的安童,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得心应手吗?
但是,长者说归说,以他的阅历和眼光,他还是能看到,忽必烈是肯定要让安童来当这个丞相的。因为这个大元朝在阿合马死后,需要建立新的朝廷框架。在西域来人被打压,甚至于大量排斥出朝廷之后,忽必烈只能更多地借重蒙古大臣和汉臣。
这是蒙古帝国,朝廷的首席大臣为丞相,它势必为蒙古大臣所担任,但这个人却要能被汉臣们所接受,否则整个朝廷依然如同散了架。
安童是木华黎的子孙,他的家族有大功于朝廷,由他来担任丞相,不要说蒙古的大臣不会说什么,就是忽必烈他自己,也十分的放心。而木华黎的家族由于久处汉地,早已深受汉家文化的影响。安童是许衡的学生,他过去不仅和朝中的大儒关系密切,本身又极崇汉儒,汉臣们自然对他乐于接受。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忽必烈是肯定会考虑到的。
正如长者所推断,安童的确是推不掉这个丞相职位的,在维持一个稳定的帝国框架目的下,忽必烈会始终将他放在丞相的位置上,哪怕这个他本来曾寄予厚望的后生甚至并不同意自己的某些主张。
但是,对长者来说,他还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是,忽必烈恢复安童丞相的职位,他又启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人卢世荣,这会不会预示着,他已经改变了过去打压汉人的政策,而是如同以前那样,向略偏重于汉臣的方面转变呢?
因为不管他是如何的超然于世外,看淡世俗的任何名利,甚至于内心里更追求的是另一种“道”的境界,自他当年接过掌教之位起,他就有了一种必须要为这个当年重阳真人和长春真人所创教派担起的责任。而这,就脱离不掉这个尘俗的世界了。
方外之人往往也要先入世,而入世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之后更好地出世。因为,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真正看破尘世的一切。
“志仙,为兄今日就返回金阁山了。这里的一切,还请你多加费心打理。”
张志仙看着长者:“师兄放心。只是委羽道兄哪里……”
长者打断了他的话,“再等等,再看看吧。”
他的眼中,也有了迟疑。
但现在的他还绝对不会想到,哪个南方之人,将会给他和整个全真教,带来多大的冲击。而这,就彻底改变了历史上全真教的命运。他更不可能知道的是,所有的这些,起因都是后世的一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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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不好意思啊,标题改了几次,最终觉得还是现在这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