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哥和叶李都已离开,大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安童低头在沉思,忽必烈的脸上也没了笑意。
只不过当安童再度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大汗看他的眼神有着久违的柔和。他心中微微一热,禁不住开口说道:“大汗,桑哥之策虽好,可……”
但帝国大汗显然知道这位“后生”想要说的是什么,就见他先摆了摆手,然后示意安童上前。
忽必烈拿出了一个随身的香囊,从中取出几个钱币摆放在了他的御案上。
安童看着这些铜钱,眼中露出了欣赏之色。抛开其它不论,它们的确是这个时代罕见的精品。
老忽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汝觉得如何?”
他接着又加了一句:“朕要的是实话。”
安童没有迟疑:“精致。”
随即他也添了一句:“但其没有宝钞轻便。”
安童知道这些铜钱来自哪里,虽然它们的出现在他回朝廷之前。
当初北元朝廷得到奏报:“两浙和福建之地,又有铜钱在通行。”开始还以为是市面上宝钞不足,百姓生活不便,所以又把过去的旧铜钱拿出来用。因此,除了重申严令禁止,还向两浙运去了不少的宝钞。后来才发现,这不是旧铜钱,而是一种从琼州流出来的新币。
安童并没有说假话,他的确既吃惊、又很欣赏这个铜钱的精致。可他内心必然有的一种倾向性,又使得他认为,它们远不如大元的宝钞给百姓带来的轻便。
但无论如何,这位当朝丞相还是很明白一点:新的铜钱不是对百姓没有诱惑力,一旦两者搅在一起,这不仅会导致币制的混乱,更会导致天下的混乱。只不过其它地方还可以严加控制,而眼下的江南,朝廷就无法进行整治了。
听了安童所言,忽必烈又从囊中拿出几个钱币,但这次是银钱。
“那么这些呢?”他再度问道。
安童依然是两个字:“精致。”
由于色泽的缘故,这些银币的确显得更精美,但是,安童不知道的是,这些华丽的光泽在忽必烈的眼中,却只有邪恶。
帝国大汗拿起了两枚银钱,先轻轻地碰了一下,发出一个清脆之音,然后捏起一枚对着它的竖边吹了一口气,并迅速放到了耳旁。
(东要是在此见了老忽的行为,是会石化滴,兄弟我恶搞地过了点。)
放下了银钱的帝国大汗已经没有了淡然,他恨恨地说道:“琼州所制银钱的奥秘,匠作院的这帮废物竟然始终无法查明。可它在民间的私价,却一直居高不下。”
这其实是北元朝中少有人知的秘密。
因为不管商人们是如何地偷偷摸摸,银圆的问世必定会被北元觉察。而且,它本身的“玄妙”,也终究会被忽必烈等人知道。
如果北元同样能造出来这个神奇的“宝物”,那么,他们必然会大赚一笔。所以,在忽必烈的授意下,安童亲自安排,北元也在私下里秘密地极力仿制。当然,这个仿制并非就那么简单,毕竟其中还有些窍门,故此他们到现在也进展不大。
见大汗有些焦虑、甚至有些失态,安童言道:“大汗,钞法之便捷,非是铜钱和金银所能替代,朝廷实无须对此多虑。”
听了他的话,忽必烈又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立即出声,而是很快就将眼神转向了殿外,脸上更有些阴沉。
在好一会儿之后,仿佛向着安童,也好象是和他自己说道:“朕并非是看重这些银钱、铜钱。当年刘秉忠曾告诉过朕,钱阳褚阴,我大元龙兴于朔漠,宜用褚币。若换而用钱,天下必将不靖。”
闻听大汗所言,安童禁不住怔了怔。这种属于上一代秘闻的事情,如果今日大汗不说,即使是他也并不十分清楚。
《新元史》有载:帝尝以钱币之制问秉忠,对曰:“钱用于阳,褚用于阴。国家龙兴朔漠,宜用褚币,子孙世守之。若用钱,天下将不靖。”帝从之。后武宗铸钱,旋废不用。惠宗再铸钱,而天下亡于盗贼。果如秉忠之言。
《新元史》的撰写者如此所写,虽衬托了刘秉忠的神奇,却很可能没有从宋、金、元三朝的历史和经济联系来看事情,因为刘秉忠的这番话更可能是一种托辞。
宋代的重要性之一就在于,它是中国古代从金属货币向纸币转化的一个节点。社会经济的发展,朝廷过去在币制、铸币技术上存在的缺陷,导致它发行的铜钱无法满足整个社会所需,这就是当时纸币出现的主要原因。但这个过程不能不说有点混乱。
忽必烈建立大元朝之后,作为朝廷最基本制度之一的货币制度,无论他自己、还是所有的大臣,都必须要认真地考虑。而严格来说,哪个时候他们只有两种选择:一个用铜钱,另一个是用纸币,也就是刘秉忠所说的“褚币”。
用铜钱的麻烦在于,当时铜钱的主产地在南方。这点您从史书中宋代的钱监分布就可以看出。
不产铜,却用铜钱,这是在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大金朝立足中原后,就存在这个问题,在这里不多说了。)更何况宋代所制的铜钱就根本没有满足天下所需。所以这个选项立刻被放弃,纸币成了唯一的选择。
事实上,耶律楚材开始时弄的“纸钞”很粗略,他摹仿的主要是金人的“交钞”。而“交钞”学的,又是宋人的“会子”,可它们全都出现了“过滥”的弊病。
后人无须对此过于苛求,纯纸币制度这个时候能出现,其实已经有划时代的重大历史意义。后世聪明人那么多,就算是发达的西方国家,还不一样在这个制度上毛病一大堆?其中主要的问题,还就包括了宋代“过滥”的痼疾。
但正是基于宋、金“过滥”的教训在前,刘秉忠、很可能还包括为元朝定下了很多规制的王文统,就把这个制度建立在了白银、乃至于黄金的基础上,因为这就为宝钞的发行提供了一种限制,也就是防止了它“过滥”。
以刘秉忠的聪明,就算他没有后世的经济学知识,可仅凭朴素的认知,他也不会不知道,一旦朝廷再用铜钱,百姓必然会选择,这就会对朝廷的宝钞体制产生冲击。也就是造成朝廷币制的紊乱,天下就此“不靖”。所以他告戒老忽,要“世守”。
历史见证了刘秉忠的远见,但历史同样告诉了后人,问题并非就在这个“守”与“不守”上。
忽必烈肯定不会不守这个规制,他的大元朝所具有的客观条件,决定了他必会如此,但有人就是要给他添堵,又把铜钱给弄了出来,而且还是改进了的铜钱。
事实上,即使琼州的铜钱再精致,忽必烈吃惊归吃惊,但却未必能让他心理失衡,因为他和安童的想法有着某种类似。你再好看,还是比朕的宝钞笨重,不宜携带。
这种由于材料特性所决定的优势,其实是任何人也无法否认的。
真正使忽必烈忧虑、乃至心寒的,是琼州流出来的银币。因为在北元暂时无法仿造,且民间的兑换价格始终居高不下的情况下,它只能意味着一件事:白银在外流。至少是民间的白银在向南流动。
而北元的货币发行是建立在白银的基础上,银子的任何外流,都是对它国本的一种动摇。
面对如此情形,老忽焉能不急?
当他再度开口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柔和,只有寒意。
“前些日子,朕已经下了秘旨,命各路的官员将所有的库银,尽速全都调来大都。”
安童震惊。
因为北元过去为了在各地平抑银价,保证宝钞的通行,曾在各路设立有平准库,备有一定数量的白银。如今忽必烈的做法,显然是要放弃在各地的平准,全集中到大都。换句话说,就是要采用更严格的管制。如此,势必将在各地引起人心的动荡。
他刚张开来嘴,忽必烈就将他的话给堵了回去。
“安童,朕不在乎什么凤宝的神奇,可朕看到是,琼州正通过它,在钩走我大元的白银。”
安童的内心里一哆嗦。他不能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大汗他看的要更深、也更远。
“卢世荣的确死有余辜,他竟然要朝廷放开民间的金、银交易,而这样做,只会造成大元银两的外流。”
老忽终于在最后反应过来了啊。他的嘴角已经有了狰狞。
“你立刻拟旨,自即日起,严禁各地金、银的私自交易,违令者,斩。”
安童躬身回道:“臣遵旨。”
“琼州的赵昰小儿,只怕是早已在对大元下手。此时此刻,朕不能不用霹雳手段。否则,钞法的虚弊,只会变的更虚。”
安童怔在了当地,帝国大汗的面容却恢复了“淡然”。只是在“淡然”之中,还有着“阴”。
“桑哥之法,”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道:“的确是整治过去钞法虚弊的良策,朕希望你对此事休要再提。”
安童的内心一颤。其实有些事情,他和大汗一样,全都心知肚明。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忽必烈就再次斜睨了他一眼。
“朕知道,朝廷中的有些事非汝所能为,此事你就不用再管了。但朕要你给朕做另外一件事。”
安童心中一跳:“臣恭聆圣喻。”
“给朕细查琼州所有在行的举措。”
“臣明白。”安童的身子深深地躬了下去。
这个大元朝,是不是在过去也对荒岛上的哪群人过于轻视了呢?
但是,帝国的大汗还没有完。
“你回中书之后,立刻拟旨,任命叶李为尚书省的平章政事,朝廷赐官田四千亩。”
安童脚步沉重地离开了大殿,今天大汗话说到这个程度,他就是再不明白也该明白了,但他知道,所有的事情自己根本没有选择。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