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等王小成赶过来，就有警察来了。工地上有非正常死亡的人，他们当然得来调查一下。当晚住在工棚里面的所有的人，都被叫了回来。一个警察在屋子里面检查老王的尸体，另两个警察在工棚门口，借用着屋子里面工人们用边角料钉成的简易桌子和凳子，现场办起了公。工人们全部叫了出来，警察对他们逐个询问情况。

王小成中午过后才赶到。他赶到的时候，警察刚好办完案，准备离开。警察说，如果老王的亲人还不赶到，他们就叫殡仪馆的车来把尸体拉走了。老王的儿子来的正是时候，没有叫车拦走他父亲的尸体了。不过警察对老王的儿子说，要他尽快处理好后事，尸体要尽快移走。如果尸体不快点移走，要是有人报案说他们在这里陈列尸体，他们还会来。他看见了父亲。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他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干活太累了，要休息一下。一觉醒来，他还会擒起自己的那身行头，去给城里的人盖高楼。他脸上永远都不曾舒展开的皱纹，此时也舒展开了，从此以后，生活中的所有艰辛与痛苦，他都不会再感受到了，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按照家里的风俗，王小成在低头的床前点上了两支蜡烛，敬上了香。按理说应该布置灵堂的，可是这里的条件哪能给他布置灵堂呀？老乡们都很善良，他们没有要他把尸体运走呢，而是对他说，等到老家那边的人来了，来多了几个人，让他们也看他最后一眼再送去殡仪馆。多好的老乡呀！他拿来父亲用过的毛巾，为父亲拭去了脸上的灰尘，又用梳子梳了他已经花白的头发，就坐在床前，守着他。长了这样大，他还是第一次有时间这样陪在父亲的身边，可惜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想陪都没有机会了。父亲还没有等到他们长大，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

老王的老婆和家里的两个孩子是第二天下午赶到的。一走到老王床前，他的老婆，这个老实的农家女人，趴在丈夫床前哭了几声就昏过去了。丈夫死了，就等于塌了半边天。以后几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还有家里的两个老人，就全靠她来养活了。两个小的孩子哭一会儿父亲，又去看一看昏睡在床上的母亲。老王的大儿子，到了这个时候，身为长子的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能像母亲和弟弟妹妹一样，他要坚强。父亲已的尸体已经停在床上两天时间了，这样停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得尽快安葬了。他一件一件地收拾父亲留下的遗物，想找一件好一点的衣服给父亲穿在身上，然后再送他去殡仪馆。翻遍了父亲生前装行李的一个蛇皮袋，几乎每件衣服的肩膀都破掉了，打着厚厚的补丁。父亲一直在工地上挑水泥，衣服的肩膀磨损起来特别快。袋子里面唯一一套没有打补丁的衣服，是一条黑色的长裤和一件白色的衬衣。黑裤子炙过的痕迹还清晰可见，那件白衬衣，却已经开始泛黄了。看到这套衣服，他觉得这套衣服非常熟悉。他想起来了，他记得这是他考上了县一中，父亲特地从广东赶回老家送他上学的时候，从广东穿回去的衣服。那年父亲穿着那件衣服回家去，又穿着这件衣服出广东来了。没有想到，这件衣服，父亲还把它当宝贝一样放着，舍不得穿呢。看见那件泛黄的衬衣，他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流了出来。父亲亲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连一件体面的衣服都没有……收拾好了像样的衣服，他给父亲擦了擦身子，把父亲身上的那套衣服换了下来。他身上的那套衣服也得洗了，晒干了，让母亲带回家去。这是父亲留下的东西。在洗父亲衣服的时候，他摸到了父亲裤子口袋里面的一团物体。他把它们掏出来。原来是一只方便袋。他打开袋子，袋子里面装着一包烟丝，一只小烟斗。烟丝中间，有张张小纸片，父亲平时就是用这些小纸片卷丝烟抽的。在烟丝里面，他又找到了一只缠着的黑色方便袋。打开来，袋子里面装的是汇款的收据。还有两百块钱。父亲就这样走了，留给他们的两百块钱，连请殡仪馆的车钱都不够。

老王过世了，工地还欠着他的工呢。好心的老乡告诉老王的王小成，要他去找包工头讨回来，因为工地上每个月发工资只发了八成，压了两成，大半年下来，算起来也有几千块了。而且还有一个月的工资没有发下来呢。这样算起来，把钱全部结清了，他才可以把像样的尸体送于是殡仪馆去火化了，余下的钱做母亲和弟姐回家的路费，至于他自己，既然他已经来广东了，他就不想跟着他们回去了。不过，大学肯定上不成了，他得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生活就是这样，昨天他还非常幸运地坐在大学教室里面，听着学校里面资格最老的老教授讲授中国文学史，可是今天呢，虽然他目前的身份还是天之骄子，可是明天，他或许就是一个走在劳务市场里面寻工作的揽工汉了。命运无常，他是长子，他只能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