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县被楚齐联军层层包围的时候，扶苏刚刚接到了蒙恬遇刺秦军败退的两份战报。想必是情急之下，李信同时派出多名信使报讯，只有两份战报安抵咸阳。

内阁大臣神色凝重。虽然得知长兄遇刺危在旦夕，但蒙毅仍一脸平静，沉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扶苏却有点慌神了。朝中唯一重量级将领已经倒下，下来派谁去领兵？

只听蒙毅问道：“秦颂，北方军团南下中原的那十万军队现在何处？”

秦颂答道：“现正在赵地巨鹿，与敌激战，恐怕难以到楚地救援。”

蒙毅摇头：“我并非此意。我是担心我军分隔两地，容易被敌人分割包围。眼下敌人的兵锋太盛。”

扶苏想起了历史上的巨鹿之战，那场战争中二十万秦兵战败投降然后全部被坑杀，心里又是一阵焦虑。

将领出身的冯劫道：“只是眼下蒙李将军部队不知到了何处，该进该退，实难决断。”

萧何道：“以关内现存的那不足二十万的兵力，要往中原抗击叛军，恐怕……”

司马循道：“臣以为不能再往中原派兵了！函谷关不容有失！”

秦颂急道：“现我大秦四十郡，已有二十四郡落入敌手，若不再增兵中原，那岂不是等于将中原拱手相送！”

在关系全局的重大决择面前，扶苏只觉得左右为难，久久不语。

杭县攻防战已进入了第六天，呈白热化。

最终退至杭县的秦军共有八万。蒙恬遇刺当晚有四万多秦兵死于乱军之中。一路败退，又被杀掉一万多。王离带着两万军队西行受阻，只好往南，不知现在何处。另外有两万兵士被打散了，不知去向。

密密麻麻的楚军架着梯子，往城墙上爬。

不高也不宽的杭县城楼上，挤满了秦兵，正用各种手段抵制楚军往上爬，比如，放箭，用长矛捅，浇热油淋开水，扔石头……

白衣拉断了第二把硬弓之后，又拿过身边士兵的弓，一箭一个，把即将爬上城墙的楚兵射下去。射多二十几支箭后，再摸箭袋，已经没箭了。白衣将弓甩出，直插入一名楚兵的胸口，抓起自己的长枪，一枪一枪往下捅。

坚持到现在，秦军已接近弹尽粮绝了。杭县本来就不大，秦军仓促之间进城没带多少粮食。杭县原先属于楚国辖地，城中百姓对秦军没多少好感，不来添乱已经算不错了，想要争取他们的大力支持只能是痴心妄想。

李信来到城墙上，叫白衣樊哙夏侯婴三人过来，沉重地道：“粮草已近告竭，冬衣不足，看来我们必须往西撤退，这城守不下去了。”

帐中，项羽与范增对饮。

范增道：“这秦军的马蹬还真是好用，让我大楚的骑兵如虎添翼啊。”

项羽点头称是：“据说此物乃扶苏发明，看来这扶苏也确是有才之人。”

范增道：“天道循环，秦气数已尽，扶苏他再有才，也难挡我大楚兵锋。”

项羽道：“怀王已邀魏国南下攻打颖川、河内、砀等郡，若成功，这杭县中的几万秦军便无路可走了。”

范增道：“将军可别忘了他们还可以南下，往百越之地。”

项羽道：“哼哼，就让他们去那种荒蛮之地饱受瘟疫之苦罢。这边的秦军解决了，我们就挥师北上，去解救赵国。”

半夜，城门大开。

夏侯婴打前锋，率三万秦国骑兵进行突击。白衣居中，率领两万士兵保护蒙恬。李信和樊哙断后。

黑暗之中，双方疲惫之师陷入一场大混乱，杭县城外二十几万军队来回冲杀，喊声震天，吓得杭县百姓哆哆嗦嗦缩在被窝里屁都不敢放一个。

退到一个峡谷，借着凌晨微微的亮光，李信回头看到后方出现了一面“项”字大旗，在心里长叹一声，对樊哙道：“你速带一万士兵继续往前赶，去与夏侯白衣他们会合，务必将蒙上将军安全地送回去。我来断后！”

樊哙急道：“那怎么成，要断后也是由我来，你是大将军，哪有断后之理！”

李信道：“你敢违抗军令！你我只能有一人断后，这个人就是我！”

樊哙吼道：“我不走！”

李信把剑架在樊哙脖子上：“再不走，我杀了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我李信出生入死二十余年，什么人没杀过！眼下护蒙将军周全、护全军将军安全撤退乃是头等大事，容不得你意气用事！给我速速前去接应！蒙将军有什么闪失的话，你便自裁吧，也不用回去见二世陛下了！”

樊哙一时无语，这粗野汉子眼中闪动着泪光。

李信道：“假以时日，你和夏侯白衣必能担起大任。你们要保全好自己！我与蒙将军情同手足，楚国一战蒙将军救了我一命，眼下是我回报的时候了！这场大战我秦国得胜后，你别忘了到坟前将战况细细说与我知！快给我走，把弓箭留下！”

樊哙流下眼泪，下马向李信一跪，飞身上马，大吼一声，领着一万士兵走了。

樊哙恨恨地想：李将军对我信任爱护如斯，我如果还背叛秦国，我还是个人吗？！这辈子我要是去投靠项羽刘邦，让我被雷劈死。苍天在上，以此为誓！

李信看着留下的五千士兵，他们脸色坚毅如石，身形挺拔如山，赞道：“这才是我大秦的好男儿！我们留下断后，兄弟们才能安全离开，蒙将军才能安全离开，我命令，拼死守住这峡谷入口，战至最后一人！”

五千秦兵挥矛大吼：“誓死追随李大将军！誓死追随李大将军！”

弩箭，弩箭，又是弩箭！在弩箭暴雨中，楚军每前进一步，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弩箭射完，五千秦兵紧密结阵，矛戈往前斜持，大吼：“风，风，大风，大风！”

楚军一时被慑住，止步不前。

英布大吼一声：“他们只有几千人，怕什么，随我冲锋！”

楚军在阵前成批成批倒下。秦兵军阵一有缺口，后排的士兵立刻补上。秦军严密的纪律组织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生死早已抛弃，眼中只有战阵。

半个时辰过去，项羽见冲不破这区区几千人的战阵，急了，正欲披挂上阵，被范增按住：“将军莫急，多点耐心。这几千人支持不了多久的。让李信死在将军部下手中，不是更能折损秦军的声名？”项羽才生生地按捺住。

秦兵剩下最后两百人，已被三面包围。

正在机械地挥剑砍杀的李信，此刻正感觉到力量慢慢地从身体中流逝。

是我老了吗？应该是吧。我比这个英布老了二十岁，都可以做他的父亲了。

想起远在咸阳的妻子，想起正在镇守函谷关的两个儿子，李信一阵心疼。

想起这混乱不堪的战局，李信又不禁为大秦的未来担忧。

忽然间，白衣那年轻稚气、从容优雅、英姿勃发的身影飘进了心里，一阵暖意涌起。这年轻人，也许便是我大秦未来的希望了。

二十余年生死两茫茫。从少年时代随王翦上将军伐燕时的意气风发，到与蒙恬领兵攻楚大败时的惊鄂茫然，再到随王贲上将军攻取辽东时的小心谨慎，一幕幕在眼前飞快闪过，战场上的厮杀掠夺，得胜时的欣喜吼叫，战败时的耻辱抑郁，隐退时的不甘无奈，复出时的雄心万丈，又在心里回味了一番。

直到一节折断的矛尖飞过来插入腹部的时候，疼痛的残酷快感才将他拉回阴冷的现实中来。

身边只剩下四个人。

五千名断后的士兵，以一换一命，甚至以一命换三命、五命，重创了敌人近两万，终于死伤殆尽。

李信方圆二百米内，尽是尸首。他也不知自己砍杀了多久，砍翻了多少个敌兵敌将，矛已折断，剑已卷刃，发已披散，血已流干。

英布伫立在李信正前方不远处，提着一把滴着血的剑，眼神冰冷。

最后的感觉，是一阵遗憾。无法再为国效忠的遗憾。但我已尽力。

李信朗声道：“尔等反贼听好了，假以时日，我大秦必将重扫**，再次一统天下，我大秦必胜！”

英布提着剑慢慢逼近。

李信哈哈大笑：“你要军功是吧？我成全你如何！哈哈。”说完，鼓起最后的丹田之气，仰天长啸，然后把剑一横，自刎而死。

身边四名士兵见状，也纷纷自裁。

战场上顿时死一般寂静，只有大风吹过峡谷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它也不忍看这人间地狱的惨状，匆匆而过，落荒而去。

良久，只听项羽说道：“既然那个白衣可以厚葬我叔父的部将，那么我也可以厚葬李信。”

扶苏接到李信死讯之时，正好是大年三十的下午。

他心中狂怒，很想踢翻桌子，很想摔烂东西，很想拿出宝剑乱砍一阵，很想征集关中青壮重军出击。但他忍住了，从公务员工作经历中学到的隐忍让他知道这个时候需要冷静。

听完内阁大臣的争论和分析后，扶苏捏着手中的战报，沉默半晌，才冷冷地说道：“关前已无险可守，大势已去，关外军队全部撤回，固守函谷关。”

众内阁大臣不语。秦颂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但也禁不住难过得以拳捶桌。

扶苏喝道：“秦颂你有力气的话，下来为朕训练好士兵，杀回中原去！”

秦颂眼角含泪，奋身而起，应道：“诺！”

扶苏道：“函谷关至泗水沿途，陈郡已落入敌手，颖川、三川两郡正被围攻，着东征军可选择从南阳迂回入关，尽量避免与颖川、三川的敌军正面交锋。令函谷关驻军派出三万军队，由沈川率领，出关接应东征军。关外百姓若愿意，可接纳他们入关。同时，传令让赵地十万北方军团立刻退驻上郡，避免在巨鹿被敌军合围。传令南方大军闭关锁道，关中与南越来往经巴蜀水路。另，动用一切手段尽快与王离部队联络。”

说完，起身往殿外走去，然后又停在门口，也不转身，缓缓道：“把朕登基以来，阵亡的将士名录刻成石碑，立在阿房宫中，供人瞻仰。乃至，往上追溯几百年，将为我大秦抗侵御敌、开疆拓土而阵亡的将士名录整理成册，放置阿房宫中。并，在阿房宫前广场竖起巨型石碑，为英雄纪念碑，千秋万代，永记阵亡将士之英魂。”

从内阁大臣闻言惊鄂，继而一齐下跪：“诺！”

年轻的秦颂控制不住情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扶苏走出未央宫门口，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中垂落，伸手狠狠擦去。

因为战事紧急，咸阳宫全无新年即将到来的喜庆气氛，在冬天阴冷的天空下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