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温柔乡，有人却在地狱边缘。

离开杭县后，军中仅存的四名校尉担负起了领军的重任。

五六万人的军中，居然只剩下四名校尉，将军以上级别军官或战死或失踪或受伤，其余校尉全部战死。秦国立国几百年来，还是第一次由四个校尉级的军官带领着几万人的军队，甚是狼狈，秦国将领青黄不接的缺陷在此显露无遗。

四名校尉重新进行了分工。

暴烈的樊哙在前头打先锋，最为老成持重的夏侯婴居和沉稳踏实的周勃居中护卫蒙恬，武力最强的白衣坠在了队伍末端断后。

这是周勃力排众议之后的安排。

因为项羽北上救赵去了，咬着他们紧追不放的是刘邦和英布的部队。周勃担心樊哙还是会念刘邦的旧情，就建议他去打先锋。

樊哙并无异议。蒙恬将军的遇刺，李信临死前对他的一番话，一众兵士死伤枕藉的惨状，让他对楚国再无念旧之情，心中只有不甘和愤恨。

食君之禄，当尽忠君之事。何况二世陛下、蒙李二位将军对我恩爱有加。

刘邦，你我各为其主，今后只能在战场上相见了。

一声闷响，前方一个士兵倒在了泥泞的地里，一动也不动了。

白衣忙下马，扶起那个士兵。只听那士兵有些神志不清地呢喃道：“白校尉，你不用管我，我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

白衣抓住他的衣领，摇了几摇，大声道：“挺住！挺住！”

那士兵显然是受伤不轻，坚持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只听他有气无力道：“我不行了，你别管我……”

白衣声嘶力竭地叫道：“就给我坚持住！”忙叫人过来，把那士兵抬上自己的战马，又叫道：“抓紧！不要摔倒了！前方不远就可以进城了，有热汤喝，有大饼吃，坚持住！大家都跟上！不要落下任何一个人！”

听到热汤大饼，士兵们稍为打起精神来，继续前行。

白衣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不觉两行泪水就流了下来，用手背狠狠擦去。

秦军被人一路追杀，沿途丢了多少个郡县，他已数不清了。本来他们四人还想收拢散兵，找个地方固守一下，稳住战局，但实在无能为力，函谷关外基本无险可守，敌人又实在是太多了。直到收到朝廷六百里加急文书，二世下令退军，四人才定下心来，开始筹划如何安全退回关内。

败退守中已成定局，作为军中将领，耻辱、悲痛、沮丧、无奈，百感交集，想死的心都有，但又只能收起想死的心，不断鼓励士兵前行，其实自己也很想扑倒在那泥地中不再醒来。

白衣屏气，抬头看天，想控制住那不争气的眼泪。

天空如此阴沉。

整整一天，没发现敌军的身影，只遭遇了小股零星的敌方斥侯。夏侯樊白周四人带领着几万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抓紧赶路，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赶到了安县。

安县是关外仅存的还在秦国辖下的十几个县城之一，驻守着二千名收拢而来的县兵，城中百姓已经十室九空，躲避战祸去了。

军中余粮已经所剩无几，一部分精壮士兵强打起精神出城去找点山果野菜回营充饥。

夏侯婴召来了白衣樊哙周勃，道：“新的战报刚刚来了。”

几人都是一脸一身的泥水，勉强抖擞精神侧耳倾听。

夏侯婴看完，道：“战报说，十日前韩魏发兵十万南下，攻打颖川、三川二郡。至四日前，二郡大部已落入敌手。我军去路受阻，看来只有按二世的劝告绕道南阳。”

周勃道：“怪不得前几日老樊遭遇了魏国的军队。”

白衣翻出羊皮地图，指点道：“我军虽然惨败，但这几天来还算跑得很快，那楚齐联军亦是疲乏不堪，眼下已经落后我们大约半天的路程。若绕道南阳回函谷关，至少要多费五日路程。夜长梦多，变数太大，不一定是明智之举。”

周勃沉吟道：“但是二世是让我们绕道南阳。虽然路远，但北面无敌军，我们只专心应付追兵即可。”

白衣翻出二世诏令，道：“二世诏令曰，东征军可选择从南阳迂回回关，尽量避免与颖川、三川的敌军正面交锋。话没说死，我们可自行选择。”

夏侯婴道：“白衣你意欲如何？”

白衣道：“我是建议取直线回函谷关。眼下颖川、三川二郡失守大多是北部，南部还在我秦国手中，且沈川将军已经出关接应我们，可帮我们阻击一部分魏韩军队。因此我们一路前去，风险不会太大。再说南阳那边的路不好走，甚多崎岖。与其花上二十天的时间走远路增大了未明的风险，不如取直道一鼓作气在十天内赶到函谷关！”

几人商量了半晌，同意了白衣的提议。

最后，年纪最大俨然为四人之首的夏侯婴拍板道：“好，一鼓作气，取直道，尽最大的努力将士兵安全撤回关内！”

方案既定，说得口干舌燥的四人坐下喝了几口水，樊哙却又叹道：“其实我们手上还有五六万人，大可以在关外与敌军一战。二世却要我们撤退！”

夏侯婴惨笑道：“老樊你不要逞一时之勇了。我军在中原大势已去，若不及时撤回关内，这五六万人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白衣略一沉吟，道：“说到逞一时之勇，我倒是想明天折返回去，去刺杀那刘邦！”

一语惊人。

樊哙哈哈笑道：“小白你比我还要勇呢。”

夏侯婴忙道：“万万不可。眼下军中缺乏将领，你不可再行冒险之事。”

周勃道：“是啊。这近十天来你已多次率军抄追兵的后路，已是非常冒险，前去刺杀刘邦更是凶险万分，我们绝不会再让你去。”

白衣笑道：“我折返回去，在半路伏击，一击即中，中了即退，何来凶险之说？”说得轻轻巧巧，显得自信满满。

夏侯婴道：“你别托大，对方十几万人，你进去了，出得来也要去掉半条命。”

白衣裂嘴一笑，不答。脸上脏兮兮的，却一付气定神闲的样子。

夏侯婴摇头道：“反正我是不会让你去的。太危险了。”

白衣接过话头：“我知道。之前陛下让我们扑击项羽刘邦，如今君命未能完成，实在有负二世重托。眼下项羽已北上解赵地之围，所以我想能杀掉刘邦的话，也算是对二世有所交代。”

沉默了好一会的樊哙忽然道：“如果你要前去，我与你同行！刘邦虽与我是旧交，但眼下两军对阵，是为仇敌，我们多少将士死在他的手下，我也想杀之泄愤。再则……”斜瞄了周勃一眼，继续道“杀了刘邦，我才能一表忠于大秦之心，免得有人老是说我胸怀二心。哼哼。”

周勃笑道：“我也就是私底下说过你一次。之后见你奋勇杀敌，我哪还有说过。”

白衣一时反应不过来，怔了一怔，才道：“对了，你们三个是刘邦旧友。”说着故意露出了一个奸笑。

樊哙嗤道：“我们现在的身份是秦军校尉，不是刘邦旧友。”

白衣回嗤道：“难怪，难怪，你们不肯让我去刺杀刘邦。”

樊哙怒道：“是他们两个不肯让你去，我老樊刚不是说过要与你同去？若是我等念旧，早把你一斤三十个秦币卖给刘邦了，***。”

见樊哙气急败坏，白衣哈哈大笑起来。

樊哙更怒：“你还笑！走走走，我们一起去，我亲手把刘邦干掉，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夏侯婴正色道：“一路来我们患难与共，白衣你怎可对我们起疑？”

白衣收起笑容，道：“行军艰苦，在下和各位大哥开个玩笑，请勿见怪。”说完吐了吐舌头。

闻言，夏侯婴脸色稍缓：“难得你还有开玩笑的心情，甚好。知你也不会误会我们。但刺杀刘邦一事太冒险了。万万不可。眼下军中只剩下你我四名校尉，一人开路，一人殿后，二人居中护卫蒙上将军周全，少任何一人都不行！”说完，往周勃一瞪眼。

周勃会意，忙道：“我们几个平时为人如何，白衣你又不是不知。现在我们只有忠秦之心，绝无非份之想。眼下我们还是遵照李大将军的遗言，把蒙上将军送回去，把士兵们带回去。这一路来，我们三人同生共死，早已亲如兄弟，我们做哥哥的，不会让你孤身前去冒险。”

周勃抬出李信，顿时让白衣安静了下来。

白衣想了好一会儿，无奈低下了头，轻声道：“好吧。”

夏侯婴拍了拍他的肩膀：“白衣，夏侯不但佩服你的武艺，更敬佩你的血性和勇气。”

樊哙大笑，也猛拍白衣的肩膀：“我老樊也是！”

白衣吃痛，丝丝地吸着凉气，又道：“刺杀刘邦一事先别提，今晚让我再去抄抄楚军的后路。”

闻言，樊哙痛苦地嚎叫道：“白衣你还真是乐此不疲啊。”

白衣道：“抄抄敌军后路，让他们跑得慢一点，我们就更加安全了。再说，不去敌军那里拿点粮食，我们怎么开饭啊。”

周勃一脸无奈：“白衣你不累么，十天里已经抄了四次他们的后方。”

白衣笑道：“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振作！今晚再给我两千铁骑，我去抄他第五次！”

樊哙道：“我老樊真是服了你小白。”

白衣道：“其实也是拜楚齐联军的军阵松散所赐了。他们说是联军，其实各自为战，连楚军也分为刘邦部和英布部，扎营时衔接不紧、防护不密，才让我军骑兵得以从容进出。好了，先不说了，现在我去睡他……妈的……一觉。”说着，快步出门而去。

夏侯婴叹道：“这白衣，就数他体力最为旺盛了。”

樊哙道：“我老樊自认不如。实话说，这几天肉不够吃，白衣去敌营抢回来的那些还不够我塞牙缝，我全身酸软无力哩。”

夏侯婴道：“快了，到了函谷关就让你吃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