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这才恍然，这关中富豪以购得桌椅为荣，是以在宴席中摆放出来炫耀，不过又有桌椅又有矮几，真是难看，坐在几上的人不由觉得低人一等。他现在就坐在矮几上，感觉相当地不爽。

林满脸上得意，嘴上却谦虚道：“九套桌椅，不足挂齿。在下财力不足，购买的桌椅在咸阳中还不算是最多的呢。”

陈敢笑道：“林兄不必谦虚，谁不知林兄原是楚国首富。当今天下之大，林兄之财，想必稳居前五吧。”

陈敢当然是夸大其辞，但马屁谁不受用，林满压抑着得意的笑容道：“陈主事过奖了。在下以薄酒一杯，敬陈主事。”

陈敢接过酒杯喝了，赞道：“好酒！想不到陈兄家中，也有如此佳酿，一点也不逊色于宫里的。”

林满脸色微微一变：“不敢，不敢。陈主事大驾光临，陈某人当以家中珍藏好酒宴请贵客。”

陈敢见下人又给自己?了杯酒，便举起来道：“在座的，不是达官，就是贵人，本官在此敬大家一杯！“

众人忙不迭地喝了。

林满趁此机会，为陈敢介绍起众人来。在座主要是商贾，还混着一些看上去像是地痞流氓之类的人，居然并无官吏在场。那息公子应该是宴中的主要贵客了。

正说着，嬴息撒尿归来，在陈敢下首坐下。

陈敢忙起身道：“息公子尊贵无比，理应坐上首，请，请。“

嬴息有点口齿不清地道：“不敢不敢，本公子打横陪坐就是了。陈主事为国操劳，位高权重，理应坐于上首。“

陈敢也不多推辞，又一屁股坐回原位。

嬴息拉着林满道：“陈主事乃陛下身边的红人，主掌我皇室诸多事务，且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啊。林兄你要多多亲近。”

林满忙道：“是，是，林某人再敬陈主事一杯。”

陈敢仰头喝了。

嬴息举起酒杯道：“眼下，本公子乃陈主事下属，以后还请陈主事多多关照才是。”

这句话听起来相当别扭，扶苏等人听得眉头大皱。

陈敢淡淡道：“息公子，此话怎讲？”

嬴息嘿嘿笑道：“陈主事主掌我皇室诸多事务，不就是本公子的顶头上司么？来来来，你我第一次欢聚，便喝了这杯酒罢。”

陈敢举着酒杯不喝，道：“在下只是为陛下分忧，为皇族跑跑腿，如何敢称是息公子的顶头上司，真是折杀在下了。”

嬴息又笑了笑，道：“一句玩笑话，陈主事不要介怀。你我年纪相仿，今后以兄弟相称便是了。”

陈敢惶恐道：“不敢不敢，如果我与公子以兄弟相称，那我与陛下……”

席时顿时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之中。

一会，陈敢放声大笑道：“玩笑，玩笑，哈哈，哈哈，大家不用介怀，喝酒，喝酒。”

众人像木偶般只好又举杯喝了。

只听陈敢对林满道：“此次本官前来，是听说你们林家宴席极具奢华，本官特地前来拜访观摩。说来惭愧啊，本官主办宫中宴席，论豪华程度，仍不及你林家。”

此言一出，席间又是一片静寂。林满更是脸都白了。

众人一头雾水，只觉得陈主事怪里怪气的，真猜不出他是要来干吗的。

陈敢这根搅屎棍又继续搅屎：“啧啧，你看这屋内装饰，真是没得盖的，那柱子上贴的是金箔吧？厉害厉害。”信手拿起一个酒杯，“哟，这杯，这碗，都是银制的吧？厉害厉害。这吃的是啥啊，熊掌？鱼翅？鲍鱼？”

陈敢自言自语，众人不敢应声。

陈敢道：“你们知道，本官刚才从哪里来么？”当然无人敢问，“本官从敬老院来啊。你们知道什么叫敬老院么？陛下仁慈，为孤寡老人修建敬老院，以颐养天年，善莫大焉！”

还是林满反应快：“陛下仁慈！”

陈敢不理他，继续道：“可是，我大秦眼下战祸未去，财政吃紧，对敬老一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刚才我在敬老院，看老人家们喝着粗茶，吃着淡饭，心里难受得很哩。走到贵宅偏门，见你林家四个下人抬着两桶残渣剩饭出来倒掉。于是本官好奇上前观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残渣剩饭，足已抵得上敬老院一百多位老人一个月的伙食之费。本官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真是被吓得不轻啊。”

扶苏见陈敢扯七扯八的，不由在心里暗笑。

宴席中人，听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林满的脸色开始发绿。

陈敢又假惺惺地叹道：“本官看着这宴中美食，想起敬老院的粗茶淡饭，真是天壤之别。可叹，可叹。试想，尔等有朝一日三长两短了，家道凋零，父母双亲交由朝廷去赡养，吃着粗茶淡饭，到那时各位泉下有知想必会对今日大鱼大肉之行径心感羞愧吧？”

闻者脸色都极不自然。什么叫“有朝一日三长两短”？你才“有朝一日三长两短”呢。

这时嬴息仗着酒劲发话了：“陈主事，林满在家中自设宴席，似乎没触犯我大秦哪条律法吧？”

陈敢笑道：“林满是没犯法。但陛下已经颁下诏令，号召全国上下厉行节俭。”说着声音变得凌厉起来，“你身为二世皇帝之弟，在此国难当头，不规劝林满节俭，反而参与宴席，大吃大喝，愧为皇族中人！”

嬴息一时答不上话来。

陈敢大声道：“本官可以向大家介绍一下今日我大秦皇帝陛下之食谱。早餐，猪肉馅包子两个，油条两根，白粥一碗。午餐，炒牛肉一份，豆腐一份，菜汤一碗，面条一碗，两菜一汤而已。今晚，陛下陪同皇后淑妃及两位公主吃饭，加至四菜二汤，蒸猪排骨一份，炸鸡翅一份，清蒸青鱼一份，炒豆子一份，猪骨炖菜汤一碗，面条素汤一碗。如何？我大秦皇帝一天的餐费，抵不上尔等一碗鱼翅吧？”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还真不知皇帝陛下如此节俭。

扶苏这才想起蒙敏韩冰正在等他吃饭呢，自己却跑来胡闹，真是罪过。

陈敢道：“这宴席嘛，宫中也偶尔有之。宴中按份额每人三菜一汤而已。息公子你参加过宫中宴会，想必清楚吧？比起林家这豪宴来，息公子在宫宴上一定吃得无津无味了，呵呵。”

嬴息低头不语。众人便知陈敢所说属实。

陈敢又道：“如果陛下看到尔等如此大吃海喝，大肆浪费，会作何感想，尔等自行揣测罢！”

林满实在猜不出陈敢说了这一大堆，到底想干什么，忙作揖道：“在下知错了，还请陈主事指点一二，我等才好痛改前非。”

陈敢哼了一声道：“林兄如果钱赚得太多了，不妨就少赚一点，好过如此胡吃海喝，对身体也不好。若是钱实在赚得太多了没处花，本官建议你不妨做做善事。”

林满摸了摸脑袋，问道：“不知陈主事所说的善事，是……”

陈敢冷冷道：“比如为我大秦敬老院、孤儿院捐些钱银，助我大秦改善寡老孤儿的饮食起居，善莫大焉。咸阳城内必传颂你林大善人的声名。”

林满低头想了一下，咬牙道：“陈主事指点得是。林某人一定照办。”

陈敢笑道：“林兄不必照办，本官只是给你个建议而已。二世陛下最重民生，若诸位富商助力，二世必喜之。如果林兄慷慨解囊，本官还可为你奏请陛下，说不定哪个敬老院可冠以林兄之名，到时林兄乐善之名远播，岂不妙哉？”见林满有些动心，又道，“陛下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在世，不外乎求名求利。利嘛，林兄如今大大的有了，这个名嘛，如何求，还是要讲点门道的，对吧？”

林满恍然，这是讨好皇帝的捷径啊！忙道：“是，是，陈主事指点得极是，林某人受教了。”

陈敢道：“不敢不敢。还望林兄多多宣扬，多邀商贾好友共举善事，陈敢在此斗胆代二世陛下谢过各位了。”意思是说：你一个人还不够，在座的听者有份，个个给我掏钱出来。

席间众人忙出声应和，一时屋内嗡嗡作响。

陈敢长身而起，向着周围作了一揖，道：“尔等继续欢宴，本官要赶回宫中复命，就此告辞了！”说完抬脚就走。林满忙起身跟上，众人纷纷起立恭身。

扶苏跟在陈敢后面，侧头看了嬴息一眼，刚好两人眼神碰上，嬴息一时愣住。

林满一路紧跟着，送陈敢到大门口，低声道：“陈主事，您这走得匆促，在下来不及备礼，待明日到府上拜访，再……”话没说完，只听陈敢身后一个下人笑了出来。林满心中甚恼，心想这下人怎么如此无理。转头去看，只见那人身材颀长、相貌清朗，脸色平和，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只看了一眼，林满的眼神便赶紧转开了，不敢与之接触，心想：这陈敢一个下人的眼神都这么厉害，朝廷中人确实有些门道。

送完陈敢一行，林满一头汗地回来，见众人都已就座，但已经不敢动筷，而嬴息还呆立着，便道：“息公子，他们人已经走了。”

半晌，只听嬴息的声音像是从天边飘过来的一样：“刚才陈敢那四个下人之中，有一个是二世陛下，你还把他安排在矮几就座……”

林满“啊”了一声，也跟着呆立当场。

路上，扶苏大笑道：“陈敢你刚才真是好笑，东拉西扯地，把一众人唬住了。这竹杠真是敲得绑绑响。哈哈，哈哈。”

陈敢嘻笑道：“臣乱说话，请陛下不要见怪。”

扶苏道：“邀这些富商来支持敬老护幼之善举，确是一个好办法。若那林满真的肯出钱，便把今天那个敬老院改名为林满敬老院罢，呵呵。”

陈敢哼道：“他敢不出钱？”

萧何道：“那林满出钱可以，敬老院的事务可不能让他插手。”

扶苏道：“那是当然！若让他插手，老人家们缺衣少食谁来管？嗨，我说，这皇族中人是不是整天闲着没事干，跟这商贾混在一起胡吃海喝。”

陈敢想了想，道：“皇族中人，呃，那个，确实也没啥事干。始皇在世时，对一众儿女既无分封领地，亦无安排官职。说起来，只对陛下等几人进行刻意栽培，其余人等基本闲置。”

扶苏点头道：“那也难怪。”想起什么，忙道，“先皇栽培之意，扶苏时常在心中感激。眼下惟有勤勉理政，励精图治，方对得起先皇在天之灵！”这点门面功夫还是要做给人看的。

一众大臣果然听得连连点头。

扶苏对萧何道：“朕有个想法，你去跟李议长说说。以后凡是超过一定用度的宴会，一律征收宴席税！以遏制此等奢侈浪费之风。实在是太可恶了，暴殄天物，不惜物力，必遭天谴。这样胡吃海喝，地球不被挖空才怪。”

最后那句大家当然听不懂。萧何问道：“这宴席之税，税率该当几何？”

扶苏哼了一声道：“至少一倍以上！”想起后代世人讲究吃喝，浪费铺张，特别是利用公款大吃大喝，揩公家之油肥自己之肚，实在令人厌恶。

让我来，从公元前209年开始刹住这股歪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