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领命即刻便散去了。扶苏见年老体迈的冯去疾拖在最后，心中一动，道：“冯相请留步。”转头对内侍郑议道，“你去宫中取十条上好的人参，送到冯相家中。”

冯去疾闻言心中一热，道：“臣谢过陛下！臣年老无用之人，有亏陛下之厚爱。”

扶苏起身，上前几步，道：“冯相乃我大秦柱石，怎是年老无用之人？冯相最近身体欠佳，还请多加保重。朕登基为帝，全靠冯相和蒙上将军相助，朕一直铭记在心。这半年多来，朕年轻妄为，重用新人，冷落冯相了。”

冯去疾忙道：“老臣不敢。臣见我大秦朝中新人辈出，且均为正直能干之人，臣欣喜万分。臣愿以风烛残年之余力，效忠陛下。”

扶苏道：“多谢冯相！”

冯去疾道：“臣等几个老人，早已跟不上陛下年轻奋发的步子了，臣最近一直在想，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向陛下提请退休。”

扶苏惊道：“冯相怎有如此念头？冯相刚正不阿，德高望重，朝廷中人无不景仰。眼下朝中新人众多，还须冯相多多提携。”

冯去疾眼中满是慈祥，道：“老臣见陛下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心中宽慰。这天下，终还是会回归陛下手中。臣已无憾。”

扶苏道：“退休之议，冯相休得再提。这半年多来，朕冷落了尔等一帮老臣，心中一直颇为不安，若冯相告退，朕将如何自处？”

冯去疾道：“陛下无须不安。朝臣更迭，本是常事。老臣心中绝无半分私心，更无怨怼之意。想那李斯，权欲心重，不适陛下之新政，转而主掌立法，一来得以发挥长处，遏制其私欲，二来，也是陛下宽厚仁慈，爱护臣下。陛下如此待李斯，老臣是万分佩服的。”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扶苏一眼。

扶苏心想，看来这老冯是看透了当时李斯与赵高的合谋了，也知道我放了李斯一马。

冯去疾道：“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李斯得始皇重用，用法峻急，助始皇成就大业，此时，李斯运用学识，制定良法，助二世以仁政治天下。从古至今，臣如李斯，青壮时建功立业，年老时收敛锋芒，善始善终，夫复何求！”又道，“那冯毋择，于军事部署一事，实有失误，但陛下不予追究，仍留其位。老臣心知陛下不喜毋择，但陛下宅心仁厚，一直善待毋择，并不废去。此等胸襟，老臣亦是万分佩服。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始皇，对不喜之人，轻则弃之不用，重则罢官流放，断无陛下之仁。”

扶苏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冯去疾剖析得这么深刻，特别是对李斯的评价，确是一针见血。半晌才道：“冯相太抬举朕了。其实对冯太尉，朕的想法是，冯太尉在朝中任职多年，一直效忠我大秦，功高劳苦。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朕是不好意思让冯太尉就此离职而去，那样太伤人心了。”

冯去疾叹道：“一句不好意思，道出了陛下宅心之仁厚啊。”

扶苏心想：其实只是脸皮薄而已吧。道：“此话不提了。想问冯相，心中可有出使匈奴之合适人选？”

冯去疾道：“老臣推荐一人，乌吉。”

扶苏问道：“监察院反贪部主事？此人朕不是很熟悉，是个老同志……嗯，老臣了吧？”

冯去疾道：“乌吉今年五十二岁，是乌氏的族人。乌氏在陇西、河套经营畜牧业，与匈奴有些贸易上的来往。乌吉曾任九原郡郡守十二年，沉稳老练，对匈奴之状况极为熟悉，且会说匈奴语言，是出使匈奴之合适人选。”

扶苏点头：“那有烦冯相与一众大臣说说，共同推荐合适人选。冯相你也知道，眼下我大秦朝中已逐渐形成群议之良好风气，朕也希望凡事多听听不同声音。”

冯去疾道：“陛下英明，集思广益好办事。”

扶苏道：“朕想在政务院中设一外交部，主管我大秦与他国联络之事，若那乌吉可胜任，朕便任乌吉其为外交部主事。”

第三天，乌吉便上路了。

在冯去疾和蒙毅的提议下，一众大臣对乌吉出任使者并无异议，均认为是合适人选。

让扶苏有点意外的是，本以为这种有生命危险的差事人人会避之不及，但却有**人主动申请前往匈奴，让扶苏小小感动了一下。

扶苏是摁着鼻涕咳咳咳地送走了乌吉。最近老是熬夜写东西画东西，疲劳过度，感冒了，按太医的话说就是内热外寒。昨天夜里咳得厉害，扶苏想起肺结核在这个时代是没得治的绝症，心里有点发毛，今天起来拼命喝药。

送别乌吉的时候，扶苏是戴着口罩的。一不小心把感冒传染给老先生就不好了。

一众大臣忍俊不禁。

见大臣们笑，扶苏当场下了诏令：以后谁得了感冒，上朝要戴口罩，免得四处传染。搞不好朕的病就是你们其中谁谁谁传给朕的。

大家听不懂传染是怎么一回事，但想到戴口罩有损形象，个个都有点愁眉苦脸。

扶苏一想到要跟他们解释什么叫病毒病菌，头更痛了，鼻涕流得更厉害了。

四天后，风尘仆仆的乌吉，出现在了长城边上匈奴坎赤、大加部落首领的帐蓬中。

两个部落合伙前来打劫，东西没抢到多少，却死了不少人，听说秦国派了使者来，忙不迭地请来见面。尽管知道希望不大，但他们还是想看看秦国会不会给点什么好处。

宾主双方见了面，礼节做足，坎赤首领博博尔粗声粗气道：“我们匈奴人不会像你们秦人那样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吧，你们不给点好处，我们是不会撤退的。今年的雪灾可把我们部落害惨了，眼下老幼妇孺还在等着我们送粮食回去呢。”

乌吉笑笑，溜了溜长长的胡须，道：“借点粮食帮尔等度过荒年，正是我大秦二世陛下之心意。”

大加部落首领黑木冷笑道：“借？”

乌吉道：“我大秦二世陛下曰，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坎赤、大加与我大秦算是邻居，你们家里遭遇荒年，我大秦借点粮食，也是应尽之谊。”

博博尔道：“我匈奴人不习惯向人借东西，只有抢！”

乌吉冷哼道：“抢？近年来，你们敢南下抢我大秦么？”

博博尔怒道：“我们不止抢，还杀人！来人呐，把这老头推出去斩首！”

乌吉冷冷地看着博博尔，不动如山。

黑木按住博博尔，问乌吉：“这粮食，你们是怎么一个借法？说来听听。”

乌吉道：“比如，借你们一百斤，日后你们还一百斤，折算成银两亦可。”

黑木道：“我们匈奴一不种田，二不铸钱，何能还你？”

乌吉道：“那么，用马匹羊群来换亦可。”

黑木沉吟道：“听起来挺公平。你们二世为何要帮我们？”

乌吉笑笑，道：“也不叫帮，是各取所需。”

黑木道：“愿闻其详。”

乌吉道：“我大秦需要你们的马羊，你们需要我大秦的粮食以及生活用具，便是如此简单。”

博博尔哼道：“你怎知我们需要你们的粮食及用具？”

乌吉哑然失笑，看来这坎赤首领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道：“大首领不是刚刚说过家中的老幼妇孺还在等着你们送粮食回去吗？”

博博尔一下滞住，乌吉道：“如果你们不需，也不必南下来抢了。”

见博博尔傻在原地，黑木正在沉吟，乌吉又道：“我二世说了，这抢劫之事，风险太大。像前些年你们南下抢掠，死伤惨重，算来也有好几年不敢来了吧。二世说了，不妨你我双方通商互市，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总好过打打杀杀。这就是我此次前来的目的。”

博博尔哈哈大笑：“这么说，你是来求和的了？”

乌吉心里叹息一声：这种笨人。摇头道：“非也。我大秦的态度是，要打战嘛，我们不怕，要通商互市嘛，我们欢迎。就是如此。两位大首领看着办吧。”

黑木问道：“做生意，不是我们匈奴人的强项。你们中原人狡诈多端，跟你们做生意，我们吃亏恐怕还是要居多。”

乌吉道：“非也非也。我倒是觉得跟我大秦通商互市，你们至少有三点好处。”

黑木道：“请讲。”言语中不自觉地客气了起来。

乌吉娓娓道：“其一，若与我大秦通商互市，贵部落中人可以安心养马放羊，年景好的时候，不愁生活，年景不好，我大秦如今年一般必会相助。其二，二世说了，大秦只与秦北匈奴部落通商互市，也就是只跟你们二位大首领来往，赵、燕北部匈奴，我大秦一概不理。长此以往，二位大首领的部落能得到什么好处，可想而知啊。”

博博尔歪着头想了一会，问道：“能有什么好处？”一旁的黑木嘴边已经稍稍露出了笑意。

乌吉看了黑木一眼，道：“若二位大首领成为草原上仅有的掌控着与我大秦贸易的部落，二位大首领不就可以将手中交易而来的茶叶、瓷器、丝绸等生活用品，再稍微抬一抬价格，卖给其他部落么？”

博博尔闻言一愣，继而大笑：“呵，有这种好事，我怎么想不到？哼哼，若要卖给他们，我可要抬个高价。”

黑木笑笑不语。

乌吉道：“博博尔大首领，这转手货物的价格不可太高，否则其他部落宁可南下打劫，亦不愿做那羊羔任你宰割了。”

博博尔今天的脑筋明显不够用了，连忙称是。

乌吉又道：“第三个好处嘛，通过与我大秦通商互市，二位大首领的部落，不日将成为草原上最为强大的部落。其一，二位大首领与大秦和平共处，不开战端，可保存实力，兴旺人丁。其二，若能掌控贸易，二位大首领手中财富大增，部落在匈奴族中的地位必然随之上升，到时，说话也能大声点了。”

听了乌吉最后一句，博博尔和黑木都笑了起来。他们两人的部落在草原上是属于中等的那一类。如果过于弱小，匈奴单于也不会让他们驻扎在离秦地这么近的地方以便有所牵制，但他们的部落也强不到到哪去，上好的水草都在草原深处，那是大部落和匈奴王庭的地盘。

黑木道：“如此说来，秦国只与我们两个部落通商互市？并签订盟约，互不侵犯？”

乌吉道：“我二世正是此意。我秦国北部匈奴部落共八个，就两位大首领的部落颇具实力，因此二世决定只与贵部落结盟。其他六个小部落，还请两位大首领出面约束一番，让其不在我大秦边界生事，否则我秦军必痛击之。”

黑木沉吟道：“这个可以。待我跟他们说说，我和博博尔也会分点好处给他们，要不就让他们到赵、燕两地抢去。不过，说实话，我有点不明白。近几年秦国处于强势，为何会与我等这种……较小部落结盟？”

乌吉道：“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若你我双方长期敌对，对谁都没好处。眼下我大秦痛失中原，因而暂不愿与匈奴为敌。当然，若尔等敢胆来犯，我秦国北疆三十万铁骑枕戈待旦，必杀之！二世说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若你我能同走和平之路，善莫大焉！二世也为你们想过，总是靠打劫过日子，总不是办法吧？无论你们匈奴人也好，我们中原人也好，把一个孩子养大成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让青壮年劳力白白在战场上牺牲，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