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错了,那人不是我。”宿平差点就承认了下来,幸好改口及时。
岂知老头的下一句话,立刻让他缴械投降:“后来你又换了一身衣服,看人下棋去了,是也不是?”
少年见他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却也做不出杀人灭口的勾当,情知刚刚当了半日的赌场“煞星”,偏偏现在自己给人制得服服帖帖,于是腆脸讨好道:“老爷爷,原来你也在场呀,怎地也不打个招呼?”
老头得意洋洋,揶揄道:“嘿嘿,口不对心,小娃娃既爱说谎,还会打岔哩。”
宿平偃旗息鼓,哀声道:“好爷爷,你待怎样?”
老头还是那一句:“你带我回家。”
少年被他降住,还能有什么法子,沉吟了半晌依旧束手无策,只得叹道:“好罢……不过带你去了之后,须得听我的,毕竟不是自己家中。”
老头笑逐颜开,连道:“晓得、晓得!那咱们快点走吧,老头子中饭都没吃,肚子已是咕咕叫了。”
宿平一边领路,一边苦思如何向姚山凤一家解释,便问:“老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随口道:“我姓继,承继的继。”却不说出名来。
《百家姓》与《三字经》乃必诵之文,是以宿平疑道:“有继这一姓么?”
老头道:“我便活生生地在你眼前,怎么地就没有继姓了?小娃娃见识太少哩!”
宿平无言以对,只能苦笑,心中点满香炉百盏,向天祈祷,邱叔叔快些回来吧!
又怕等会儿叫姚山凤看出破绽,硬着头皮一路与他统划口径。却惊异地发觉这老头不仅力气奇大而且腿力更健,虽颠着只跛脚,但半分不落少年,就连原先死灰般的面色亦是焕然一新,血气红润堪比精壮之年。
到了离候志家的皮革铺门口几步,宿平正要停下与老头再对质一番,岂料对方抬腿步就迈了进去,吓得少年急忙抢上。
店里没有客人,姚山凤正在缝制皮具,见宿平回来,笑着打了个招呼,再把目光落到了老头的身上,问声:“这位是?”
宿平实在怕了这老头,赶紧先道:“这是我老家村里的继爷爷,只身来衡山拜佛,正巧被我撞见,他在衡阳方圆没有熟人,于是想邀他……想邀他来家里小住几日。”少年皮薄,且又心中有鬼,说至最后已是吞吞吐吐,耳根发红。
姚山凤白了他一眼,嗔道:“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接着转向老头笑道:“老先生放心住下便是,别说几日,便是几年也无妨!”
少年暗叫“完了!”
就听继老头果然道:“我当真要住个几年哩!”
姚山凤是个爽快的女子,闻言只略微愕了一愕,旋即又笑道:“我家有两间客房,老先生尽管换着睡。”
继老头哈哈一笑,怀中掏出一物,正是宿平的钱袋,上前几步交到姚山凤的手中,道:“总不能白白受恩,这些银子权当老头子的口粮吧。”
“使不得、使不得!”姚山凤连忙起身回绝,说着朝宿平连使眼色。
少年也觉不妥,却是穷于说辞,不知如何开口。
“拿着吧,否则老头子扭头就走!”继老头面色一正道。
少年翻了记白眼,暗自嘀咕道,我甘拜下风了,才骂我爱说谎哩,现在自己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姚山凤见推脱不掉,只好接下,脑中闪过“这钱袋很是眼熟啊”的念头,口中却道:“如此,我先替老先生保管着了……不过去佛庙的香火钱还是要留点身上为好。”女子心细,说着就要从中掏还一些碎银。
继老头把手一摆,笑道:“佛若真有灵性,心中常驻便可,何怪凡人烧不烧香?”
二人俱皆一震。
默然细细咀嚼一番后,姚山凤看了宿平一眼道:“你家村里的老先生真是见识过人。”
宿平这回也是由衷地点了点头。
只是继老头的下一句,又顿叫他二人瞠目结舌:“嘿嘿,我只是觉得佛祖要那么多钱作甚?还不如自己省下买些口食,吃好喝好。”
接着进了后院。
侯大志一见宿平,便跌跌撞撞地从奶奶身边跑了出来。
姚山凤与婆婆将继老头的来历说道一遍,老太太当即就去下厨生火了。
继老头仿若进了自家的后院,毫不见外,还一把抱起侯大志,端详片刻赞道:“这娃娃根骨奇佳,日后成就定然不凡。”说着,又摸了摸怀里,竟然掏出一只俏里胡哨的拨浪鼓,放在侯大志眼前两下一摇,“咚咚咚咚”发出声响,逗得小孩呵呵直乐。
宿平突然冒起一个念头,真想就把这老头扒个精光,瞧瞧他的身上还藏着多少花样。
及至晚饭做好,候老汉准时归来,却是一路骂骂叨叨。姚山凤介绍继老头完毕之后,再问公公缘由,原来是下象戏碰到了个厉害对手,说是阴招百出,让他羽铩而回。
席间继老头哈哈一笑,说定要帮他找回场子,教宿平差点一口喷出饭来。
晚饭过后,两个老汉出门。
再历两个时辰不到,二人携手而回。
候老头口中已是“老哥、老哥”地叫个不停。
几人好奇而问。
原来继老头果然言出必行,不但帮“老弟”找回了场子,还把那对头每回杀得只剩一个光杆老将方才罢手。
至此候志一家老小尽被他收买过去。
宿平对这拣来的“同村”也是拜服得五体投地。
姚山凤见他未带任何行李,便去邻店买了两套老人的衣裳。继老头冲洗出来之后,教众人眼前一亮,却又面露古怪。这老头的年龄比候老头还大了十岁左右,却看上去比他“老弟”还要年轻,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扎了一个道髻。
嫂嫂看着少年,问道:“老先生不是信佛的么?”
宿平掩饰尴尬,轻声道:“许是老糊涂了。”
哪知被继老头听了个正着,一个响栗到头。
及至睡前,姚山凤询问继老头是否独间。老头晃着脑袋说要与少年同屋。宿平晚间除了有做“引体向上”的习惯,还要练习“十锣妙妙指”的指法,怕耽误他休息,于是劝阻,但他就是不依。
客房内。
宿平左手手指正飞快地换转着筷子,右手同时不厌其烦地解着一条密密麻麻系了长串死结的葛绳――筷子要比最早练习的铁棒要轻,而葛绳也要比麻绳略细,这一切都显现少年“十锣妙妙指”精进迅猛,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让法华赞叹的出箭速度,更不会有叫那“张二哥”败下阵来的赌技了。
继老头躺在床头,将少年看在眼里,突然问道:“你这般辛苦,却是为了什么?”
少年停下手中动作,笑道:“我不觉得辛苦啊。”
“当真?”继老头盯着少年双目,“我不信。”
宿平现在已对这顽童般的老头改观了不少,依稀竟还真有离家遇乡人的错觉,当下笑意更浓,道:“我的好爷爷,真的哩!”
老头微微一愕,突地也笑了出来,勾起眉眼道:“我知了!定是练那赌钱的技法是不是?”
宿平被他一语中的,也不掩藏,还夸道:“果然聪明!”
“好也、好也!”老头开怀道,“好好练!练成了咱们爷俩再去捞一笔,嘿嘿,我的金花楠木棺材本有着落了!”
宿平见他动不动就提棺材,心中微酸,于是道:“继爷爷你力气那么大,怕是再过个二三十年,小鬼都拉不动你呢!”
继老头哈哈大笑,忽又一拍脑门,失声道:“哎呀,今天忘记找佛祖说话了。”
说罢,也不管宿平了,就挺身而坐,两手护抱垂于腹前,双目轻闭,便如入了定一般。
少年心中却道,你还真信佛啊。却又不对!老人家扎个道髻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敲木鱼也不捻珠诵经,再细看他的姿势,更觉有些眼熟,但愣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摇了摇头,继续自顾练起指法来。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同榻而眠。
宿平因没了叶陌路的那十个连指套的铁球在身,故而也不怕身边之人如雷敢指那般无法入眠,是以安心睡下。
这夜有梦。
梦到了家中的父亲、母亲,还有灵儿。
过了次日。
又是一个次日。
又是一年七月七。
看着姚山凤一早便携上同街的女人,出门采集露水去了,宿平便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日子,他打了生平的第一架,也正是立志要考禁军的第一天,虽只一年,恍若隔世。
继老头已经领教了宿平的箭法,还拿着几块木头于院子里抛来丢去,皆被少年一一射下,自是赞口不绝。
侯大志也看得眼花缭乱,拍起小手,咿呀欢叫。
但是老头对宿平在高凳上来回乱蹦,练习“飞落花”的样子颇有微词,说像只猴儿,不过还好有候老头救场,总不至于被他絮絮叨叨一天。
候老头也不出门了,买了一副象戏的棋盘回家,缠着“老哥”苦练棋艺,只等有一日东山再起,笑傲衡阳城大小街道。
只是这安闲的时光没过两天,就被人打破了平静。
来者正是斧狼帮的东城堂主,蒙湿诗。
皮革铺里,姚山凤一脸惘然地看着对面而站的两人。
蒙湿诗问道:“小哥,这几日可好?”
宿平不知他的企图,小心道:“多谢蒙爷关心,我很好。”
“好便好!”蒙湿诗摇扇笑道,旋即又问,“小哥可记得咱们前日之约?”
宿平茫然道:“什么‘前日之约’?”
蒙湿诗大笑:“小哥真是贵人多忘事了,前日我邀你喝酒,你可答应我哩!”
少年这才想起那日离开赌档之时,确有其事,不由望了姚山凤一眼,见嫂嫂眉头微皱,便回头道:“还是多谢蒙爷了,我不胜酒力。”
“喝不了酒那便少喝,哪怕不喝也是无妨!”蒙湿诗笑颜不改,“在下只是想请小哥吃顿便饭而已,小哥不该是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小子哪敢。”宿平忙摆双手,却终是猜不出他有什么目的,飞快地瞟一眼他左脸仍有淡存的淤青,心道,不会教他看穿了罢?
“哈哈,那便走吧,天色已不早,莫要等酒菜都凉了。”蒙湿诗说着,就来挽宿平手臂。宿平正要回避,却听他似早有所料道,“小哥今日要不与我喝个痛快,我可天天来这里寻你哟!”
少年闻言立时一震,怎会听不出他口中要挟之意,登时软了下来,叫蒙湿诗一手挽了过去。他总不能因自己给候大哥家里惹来麻烦,又自恃若要逃走,凭对方几人未必拿得住自己,于是堆起笑脸,朝姚山凤道:“嫂嫂,那我今晚便不在家吃了。”
姚山凤依旧不明所以,但也觉察出了蒙湿诗那话里头的弦外之音,焦急之刻,心中一动,嘱咐道:“你早去早回!休在外头胡混!明早若要见不到你人,我就去营里告诉你候大哥,让他回来制你!”
宿平晓得嫂嫂这话是说给蒙湿诗听的,回道:“知道了、知道了!”
蒙湿诗见他二人唱起双簧,却是面色不变,说道:“凤娘子放宽心吧,我又不是吃人的大虫!”
正要出门,突听内门一人连步赶来,叫道:“等等、等等!带上老头子!”
宿平急道:“你跟来做甚!”
继老头道:“想撇了我独自出去喝酒,没门!”
少年正要开口,蒙湿诗却道:“老人家既想喝酒,便一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