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死了人还好说,夭折的小孩子一般就找个地方直接埋掉,大人则拉到火葬场干脆烧掉,然后找个地方再把骨灰盒埋了。这叫“入土为安”。
可是偏偏那时的朱家兄弟不太好办,尸骨既不能随便埋掉,而他家却又无尺寸之地!而更可怜的是,他们也没钱为父母置办棺材,这让重八和二哥简直是走投无路。
只好先把尸首摆放在家里,天气一热,时日一长,气味难闻且不说,疫病也可能会随时再次来袭。得赶紧想想办法了。
偏偏他们在当地又没有什么亲戚可以依靠,谁让自己家是外来户呢?“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然根子还是在一贫如洗。
几门姻亲也靠不上:绝望的大嫂已经带着侄子文正回了娘家,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年轻的二嫂也已经病死很久了,二哥与她娘家也就断了来往;给人做上门女婿的三哥也不容易,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看来也是不能指望的;大姐家已经满门死绝,二姐死后,一向打渔为生的二姐夫便带着外甥文忠早已逃荒到了外地,不知所踪。
还能靠谁呢?只能勉强靠自己吧。也许人就应该要时刻不断地告诉自己:其实,万事全靠自己。
于是,兄弟两个只得硬着头皮去求田主刘德的怜悯和施舍。刘德的先父叫刘学老,曾在军队中做过汉军万户总管,官职不小,他退职后在家乡一带广蓄田园,是本地有名的富户,为人倒还说得过去,一向乐善好施,可就是这个刘德却无半点祖风。
本来也许还指望着种了几年刘家的地,彼此之间或者还有点情分可讲,可是没想到这个刘德竟然是如此的冷血和恶毒。
他不答应给地也就罢了,还对可怜的两兄弟“呼叱昂昂”,叱骂声一阵高过一阵,以至“邻里惆怅”,连周围邻居们听了都觉心里难受,更何况是此时已入绝地的朱家兄弟。
重八暗忖:刘田主啊刘田主,你为何如此不讲半点人情,半点仁义!
你如此狠心地置我兄弟于这般孤绝之地,难道你就不怕将来会遭报应吗?你一定会遭报应的,一切为富不仁者都会遭报应的!
刘德一个人骂还不要紧,刘德家的小儿子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不管不问,上来就对着一直跪在地上的重六骂骂咧咧道:“你给我站――起――来!我刚去你家看过了,人都死成这――个样子,葬在哪里,都没有用了,滚开啦……”
接着,他转身又对重八呵斥道:“为什么现在的孩子的素质是越来越低,哎,又来个奇形怪状的在这里!喂,你才几岁,头就长得那么大块,有病又不去看医生,想吓死人啊……”
“走!爹,咱们不跟这帮死穷鬼罗嗦……”说完,父子二人扬长而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刘德的呼叱声却引出了他的哥哥刘继祖的恻隐之心。看来这个刘老大还有些乃祖之风。
“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刘继祖于是慨然地舍了块地给可怜的朱家兄弟以安葬亲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刘大哥的这一善意的举动,换来的是完全出乎他个人意料之外的厚报。大明开国后,他被朱皇帝封为了义惠侯,专掌奉祀凤阳皇陵,而封侯乃是连开国元勋刘伯温都没能享受到的高级待遇。
昔日有“一饭千金”的韩信,而后便是涌泉相报的朱重八。所以人哪,能拉别人一把的时候还是应该尽量拉一把。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个刘德家以后就等着被灭门吧。
在谢过了给地的刘继祖,朱家兄弟想着那棺材还没有着落,如何是好呢?无奈之中,他们只得找出了两件家里仅剩的破衣裳,好歹将父母包裹起来,总算不是赤身*葬了下去,这也算是了却了他兄弟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洪武十一年(1378)的时候,雄视天下之际的朱皇帝再次回顾起三十多年前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仍旧很是伤感父母下葬时的惨象:“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既没有像样的棺椁,也没有装殓的寿衣,草草地就往父母身上盖了些土,最后连给父母祭飨的酒肉也没有……
但以后气势恢弘的凤阳皇陵却弥补了这一切,也算是让朱皇帝心底稍稍有了些安慰――试问古往今来,谁家能将排场讲究到这般惊天动地,父母应该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死者已逝,而生者何堪?
从四月一直捱到九月,当地的灾情还是没能得到缓解,连树皮草根都吃得差不多了,离乡背井去逃难的人也越来越多。
当时二哥重六也考虑起外出谋生,“心惊若狂”的重八只好为二哥送行,兄弟总要留一个在家里吧。当时的场景是那样的刻骨铭心:“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
本来还可以相依为命的两兄弟,如今却又要分别了,他们是多么得不舍!这一去,可能就是永诀。
终于,二哥渐行渐远的身影,永远永远地消失在了沉沉的夜幕中……
重八的心情此时已经痛苦到了极点,眼看着一个完整的家庭顷刻破碎,眼看着自己身边连最后一个亲人也要没有了。发送爹娘的时候,三哥重七也来哭祭了两声,之后也随着媳妇一家人逃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