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拿起案上的一卷竹简递到我手中。我展开扫了一眼,一下就看见篇首“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这一句。好了,不用再往下看了;这自然就是曹操公告天下的“求贤令”!曹操的求贤令可是很有名的东西,因为他求贤求得旷世骇俗!这篇文中还只是用陈平的典故暗喻,说得模糊不清,但曹操后面两道求贤令就说得更直白:只要能治国能领军我就用,哪怕是无德之辈也成;这个观念就是放在二十一世纪都让人惊讶。不过他这些诚恳大气,求贤若渴的文字肯定还是挺有鼓动性的!我“啪”的一下重又合拢竹简,几分心惊地看着刘备。“主公,这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东西?在荆州流传广不广?”我问。
“据黄先生说,这是曹公去年的文章;口笔相传一年有余,如今在荆北怕是人尽皆知,”刘备沉声答道,“读曹公此令,备恐其野心,更恐天下贤才遭其所惑。”
“我怎么就没想起这件事来,还是让他抢了先机!”我不禁暗恨自己的记性,又是懊恼又是惭愧地说,“对不起主公,我早就知道曹操在建安十五年会写一封求贤令;这令当初我还背过的。没想到就生生把这件事忘了!若是早点想起来,先他发一道求贤令,也不至于让他白白坐实个好名声。”
刘备忙安慰我道,“书凤便是后世之人,却也不能事事皆知,怎能因此等事自责?再者,曹公虽失于暴虐,胸无汉祚,但他确实礼贤下士,知人善任,更兼他自身才高志远,多有人慕其才华而去,方有如今许都的济济之众。唉,曹公的文笔也是极好的;备少读书,真不如也!”
虽然是一辈子的竞争对手,但刘备从不吝啬给曹操正面评价。
“切,”我不屑道,“他也不过因为自身是世家大族之后,再加上对手又太窝囊,早期才有不少人去投他。荀令君找上他不就是因为看不上袁绍么?贾文和也是因为张绣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这才投降的。戏志才,郭奉孝是令君帮他找的;荀公达也是因为和令君的家族关系吧。待他打下一定根据地之后,人才是不投他也得投他了:程仲德,陈元龙,陈长文不都是他从地方上辟去的;再看司马仲达,那就更惨了,装病都逃不过被征辟。”
刘备忍不住笑着叹道,“书凤说到曹公必损,还每每将他损得如此不堪;连备都不得不替曹公鸣不平。”
“我知道曹操乃不世之才,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不行嘛,”我忍不住嘀咕着,然后又是正色道,“总之主公你也别太把曹操的这《求贤令》当回事;天下贤才哪能这么容易忽悠?子曰,‘听其言,观其行’;主公你三顾草庐的故事抵得上十封求贤令,但曹公斩孔文举一事便再有十封求贤令也弥补不回来。”
“黄先生却言,襄阳也有少年才俊纷纷为曹公此举称道,”刘备说。
我想了想,说,“其实就凭主公在荆州的名声和影响力,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既然不放心,那主公也来写封求贤书吧?如今我有活字印刷,几天就能弄出成千上万份文书来――玩文宣我们还怕曹操不成!”
刘备却摇头道,“曹公先有此举,如今仿之恐造人嘲笑亦步亦趋也。”
我低头沉思半晌,突然拍手笑道,“有了!刚才不是说‘听其言,观其行’么?既然曹操已经把漂亮话都说尽了,那主公就干点漂亮事。至于这漂亮是该做啥,我也有个小小的计策;不过这一策的风险系数比写一篇《求贤令》大许多。”
“书凤说便是。”
“但凡士人学者,除了报国治世之心,只怕也能盼望着扬名立万,著书论学,像孔孟贾董一般,以学说教化万民,”我说,“主公若是像曹操那样,公然立令求贤才辅佐,既是彰显野心,怕也是于法礼不合。那主公何不立文求士人著书论学?我们可以找几篇贤士的文章――当然,一定要是未见过世面的新文章,修订成书出版印刷。然后主公你再写篇序,说些好听的,比如说著书立学能解天下之惑,能授人以渔,能教人礼义廉耻,此乃重中之重,更是功在千秋万世;再顺口承诺一句,说我们有批量印书的能力,若是有学者愿意,我们可以大肆录印他们的书让他们的学说流传天下。这样一来,天下的士人绝对把主公你当宝贝看。”
刘备也是陡然精神一振,赞道,“此议有趣!”他思索了片刻,又说,“唯独若是所著之书乃行军排阵之法,冶炼兵器之术,随意传印恐非良策。”呵,他果然是军阀出身的,什么都舍得,但绝对舍不得兵法和武器制造技术外传。
“这便是我说的风险系数,”我答道,“不光是兵法技术,很多治国思想理论也是啊,一不小心就便宜了敌人。还有一个风险系数就是:万一有人说话有点大逆不道,又或者帮着曹操说话,对我们来说也是极为有害。所以唯独小心选文。只是舆论这玩意儿挺难操纵的;什么时候可以放纵别人多说两句,什么时候一定要掐死信息通道,这是一个技术活。”
我又和刘备商量着出书应当找谁的文章,什么内容的文章,谈论了许久。最后他基本上满意了,让我放手去搜文去。只可惜出版这样一本书还真不是件容易事。首先,文章必须是新文,才能让人有新鲜感。二来作者得有些名气,这才能吸引读者并且带来足够的影响力;谁要读默默无名之辈的文章?三来像诸葛亮,庞统,徐庶他们这些已经挂了官职的人也不行,因为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是左将军的人,立场不够中立啊。最后,文章的内容论点既要新颖又不能太离经叛道,虽然不敢要求能暗损曹操,但能做到当然最好。我绞尽脑汁许久,最后只能想得黄承彦和陆绩这两人还算勉强符合条件。
我拉着月瑛姐陪我一起去见黄承彦,战战兢兢解释完来意,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大笑了很久,笑得我都开始冒冷汗了,最后他终于说道,“小姐此计甚好,吾定然相助;请小姐容吾几日。”两天后他给我送来一篇洋洋洒洒的论文,题曰《大秦十二表法略析》。我顿时拜服了――不愧是老牌知识分子,一下子就知道我想要啥,给我送来这么一篇好文!
陆绩就难搞定许多。我拉上陆逊,还专门又备上了几本后园社的出品作为礼物,然后这才敢上门拜访。陆绩虽然年轻,却十分直率,而且意见独立坚定。我们小辩了片刻天文学;我对浑天说毫无了解,陆绩口才太好,动不动就引经据典,搞得我最后整个被他绕昏了。本来我们谈得不错,但是当陆绩听说我想要他一篇文章,不免犹豫了。他的理由无非就是他还年轻,远不够著书论学的资格。我死缠烂打许久,说些“若是出书了就可以引人注意就可以让人给你提意见”之类的忽悠台词,再加上陆逊从旁劝说,这才总算让他拿出了《浑天仪说》的初稿。
我还在考虑两篇文章是不是太少,荀谌却已经亲自拿了一篇文章给我。我不禁几分犹豫,问他道,“以荀先生之名,这本是再好不过,但究竟先生一家都在许都,真要…?”
荀谌淡然笑道,“无妨;如今即归使君,当不会接着隐姓埋名。况且吾久欲以此文告天下,如今正借此机。”
我接过他的竹简,翻开扫了扫,只见篇首书“哭三军文”四字;文曰:浩浩乎!平沙苍茫,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熏。恒多风雨,幽泣为何?人曰:此杀谷也,常覆万军,往往鬼哭。望而叹哉!秦欤?前汉欤?将近代欤?…
我心里已经有数;再看下去,果然,文章先是控诉白起坑杀赵军,然后借古喻今,为官渡杀降之事把曹操狠狠骂了一通。骂完之后他还意犹未尽,从当不当杀降的问题上延伸开去,狂辩一通仁政德治的社会必要。我看了之后有点合不拢嘴的感觉:别看荀谌这个人平日里潇洒堪比陶渊明,骂起人来堪比孟子!而且总觉得他这篇文是积怨极深――若不是刻骨铭心的愤怒,哪来如此鲜明尖锐的文字!
我偷偷看他脸色,虽然看不出什么,但也没胆子问他官渡的事情,忙连连道谢,然后脚底抹油赶快溜了。
我抱着这三篇文去见刘备,顺便问他要序。他看了三人的文章后赞叹不已,却对写序更是犹豫。“备少时不喜读书,虽随卢公,却也未学得几何,”他几分没有底气地说道,“备的文笔远不比曹公,也不能比这三位;作序怕是糟蹋了几位先生的文章。倒不如让孔明代笔?”
“不行!”我毫不客气地说道,“主公,要的就是你的亲笔么,才显得有诚意啊!这天下言词华丽的作者多来去了,但是刘左将军可就你一位啊!”
于是刘备也只好苦笑着应下了,磨了两三天,这才写了一篇序文出来。嗯,果然,刘备的文盲程度和我有一拼;不过虽然言辞有些过于简单,但道理都是极好的,别人还不一定写得出来呢。
这一本书我们开版就印了五百份。除了在南郡贩卖,我们还发送了一批货南下荆南交州,并且到处联络商人将货物转卖到蜀中,江东,荆北,甚至更远的地方。由于我们往外卖的批发价真是大白菜一般廉价,商人都愿意接手个三五十本。由于交通不变,一时间也难以知道各处反响如何;不过书发售后不足二十天,公安便迎来了稀客:庞统的堂哥,诸葛亮的二姐夫,荆州鸿儒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一家。
他这次前来,甚至没有先去看家人,反而是找上门来和刘备谈了半天。待他走了我去看刘备,就只见刘备满面喜色,仿佛中了**彩一般。“虽说德公老先生不愿下鹿门山终是遗憾,但山民愿来相助,却也是求之不得之事。多亏了书凤的请贤书!”他叹道。
“明明是主公的请贤书!”我笑着说道。
刘备笑了笑,又递给我一叠厚厚的素绢,说,“这是德公送的礼,说是随便吾等处置。今交给书凤,拿去印才是。”
看着第一张绢上《德公政法论》几个大字,我兴奋地差点没跳起来。
忽悠还是挺有效果的吗!看来我可以考虑再印五百份《请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