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兴抵达成都的那一日我们就送出了八百里加急信件,报知关羽逝世、法正病危的消息。可是不知是否错过了正在回军路上的刘备一行,回信迟迟未到。我本是希望,就算刘备自己赶不回来,若能快马加鞭地送封信回来,让法正去之前听得他片言只语,也算圆满,只不想最后终究未能赶上。法正大殓后的第二日,终于有刘备军中信使急匆匆地冲进了成都城。他告诉我们,刘备听说了法正病危之后便率百骑轻装上路,正不分昼夜地全速往成都赶来。
我与董和皆是无话可说。三日之后刘备到了。听到通报,我和董和忙赶到城门候着。他身后只跟了一百骑,轻装行进,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大约是连着几日几夜急行军,他看上去满面尘土,疲惫不堪。见到我们,他翻身下马,几步跨到董和面前,开口便道,“幼宰,带备去见孝直。”刘备整个人似乎都在轻微地颤抖着,只让人感觉他仿佛站也站不稳似的。
董和看着摇摇欲坠的刘备,有些犹豫地说道,“主公千里奔驰归来,是否先歇得片刻…”
刘备一把握住董和的手腕,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幼宰,带孤去见孝直!”
董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躬身一礼,转身在前面带路。我担忧地跟在刘备身边,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他总算没有把我推开,却也没有和我搭话,估计是真没力气了。我们到法正府上的时候,法邈已经带着两个家人侯在门口了。看见一身斩衰服的法邈,刘备顿时停住了脚步。他在那里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终是深吸一口气,对法邈说道,“好孩子,领孤进去看看你父亲。”
法正府上并没有设灵堂,棺木按照古礼停在堂前西阶平日待客的居室内。刘备推开我的手,大步跨入室内;他在法正的灵柩前站定了,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抚过那漆痕尚新的棺木。虽然他很安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我看见他的手在发抖。我的心脏开始狂跳,整个人因为恐惧直哆嗦着。我从未见过刘备如今这模样。我在他身边十一年了,见他怒过,愁过,伤病过,却从未见过他如今这般神情。
我还自惊惧着,突然听见刘备问道,“你们那封信上说,孝直是收到云长的消息,忧虑交加,病情加剧,这才终究支持不住了?”他的语气尚且还平静着,但正是暴风雨的前兆。
如今我离他最近,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是的,主公,还请节哀…”
“云长他到底怎么了?”刘备打断我的话,“他不是大败徐公明,夺回新野,收上庸、房龄几城?这岂不是战势一片大好?究竟何事――”他的声音嘶哑了,然后戛然而止。
我黯然答道,“听关兴言道,关将军他让庞军师镇守北方,自领万余人直奔江陵,欲重夺江陵城。他在当阳一带遭遇吴军,几番大战,双方俱是损失惨重。关将军臂膀中毒箭,终是病重身亡。主公,主公,还请….节哀。”
他缓缓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那双眼睛中的光芒更让我觉得胆战心惊。“你当初告诉过我此事,”他说,“你说军中自有医者可治毒伤。”
“主公,那、那本该是建安二十四年之前的事,”我喃喃答道。
他仍是森森地瞪着我,又道,“你还说过,云长有此劫,只因不曾提防江东。我照你说的,如此小心行事,孝直他们也几路后军严防江东,为何云长仍有此劫?”
我无法回答,只能绝望地看着他。我这一向自控能力无可挑剔,谈笑怒骂皆是举重若轻的主公,如今却真是情绪失控了。他竟然当着那么多外人,开口就和我说这些我告诉他的种种历史走向!他居然就这样向全成都宣告我真能未卜先知看穿未来!而如今我能看见的未来,就像史书里写的那样――他终究要报仇,要东征,赵云也劝不动,黄权要图稳妥为他打先锋他也不让……
我正胡思乱想,刘备却突然扭头,又是深呼一口气。“怀远,”他唤法邈道,“你过来。”
法邈上前恭敬一礼,轻声问道,“主公有何事?”
一开始刘备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法邈;他的目光渐渐柔和,然后显得愈发悲伤。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这才问道,“怀远,你父亲可留下什么话不曾?”
法邈怔了片刻,缓缓摇头道,“父亲只是吩咐邈勤于学业,将来为左将军效力;他并未嘱咐邈任何国事相关。”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小声说道,“左将军,为商议国事,父亲那日专程请来贺夫人。”
“哦?”刘备有些意外;他侧头看了我一眼,问,“书凤,孝直托了你何事?”
我咬了咬牙,退后两步,直直跪倒在刘备面前。“主公!”我叩首道,“法先生临终前只托我一件事,就是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主公――请主公莫要为了关将军之死轻率举兵东征!”
周围一片死寂。然后只听“哗啦啦”金铁碰撞的声音,刘备拔剑出鞘。他甚至没空将那一双宝剑分开拿,就一只手握住两柄剑,怒吼一声,抬手就往墙上劈去。我已经吓傻了,跪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周围的人都是跪了下来;董和亦是惶恐劝道,“主公请节哀,莫要损伤自身!”
刘备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我们的话一样,转手又是一剑劈了出去。“孙,仲,谋!”他一字一顿地咆哮道,“孤与你――势不两立!!”
我只觉得我整个人都被他的这句话冻成冰了。果然。
十一年了,整整十一年的努力,这一切却仍然无法挽回。我还在发呆,却突然只听“铛铛”两声,刘备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然后他整个人就倒了下去。“主公!”我忙冲了上去,但竟暗暗觉得舒了一口气――至少可以让他有机会冷静一点。
可是不想刘备竟是真病倒了。本来我们以为他只不过是因为长途奔驰,这几天未曾好生吃饭休息,再加上悲痛交加气急攻心,这才支撑不住了。没想到大夫给他把脉之后确实神色沉重,这才让我们警觉起来。于是还不等糜夫人和阿香他们开口,我便在第一时间请来了张仲景。他给刘备把脉之后叹了口气,说,“左将军得好生养些时日了。”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怎么?主公他没事吧?到底怎么了?”
“说起来,左将军只是风寒,并无大病,”张仲景捻着胡子,耐心解释道,“只是左将军长年累月征战在外,餐风露宿,不得将养,身体自然有些虚。况且左将军征战一生,重伤了好些词。哎,伤得太重,动了脏腑。如今上了年纪,这种种虚空累积起来,虽道他平日里身强体健,却也消受不起。如今他需多卧床,少理事,每日只少许活动,膳食调理,方能益寿延年。若仍是按照以往劣习行事,又还能撑多久?”他又是摇了半天头,这次说道,“吾先给总将军开个方子,先吃上一个月,再做计较。”张仲景没说错;刘备虽没有大病,却似乎又病得严重。听阿香无比担忧地对我说,一个小小的风寒让他昏昏沉沉足有四五天,然后近乎半个月都没走出院门一步,平日里总是有气无力的,没有胃口,也没有精神,更总显得郁郁寡欢。
刘备赶到后六七日,荀谌终于带着大军回到成都城中。我只是匆匆见了他一面,他便又忙着安置军马去了,又忙碌了两三天才终于能回家喘口气。又是一年多不见,而这一年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当我们真面对面坐下来后,我却只能扑在他怀里一味地哭泣。我本来想着,至少应该给他报告一下阿粲这孩子的近况,还有讨论一下法正的遗计,可真到了这一刻,我却只想拉着他陪我大哭一场。
他只是很耐心地拍着我的背,任凭我哭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待我自己渐渐收住了哭声,他这才轻声说道,“书凤,逝者已去,哀伤太过却是伤了自身。”
听他这话,我不禁苦笑说,“当初在法孝直的灵柩前,董先生也是这么劝慰主公的,似乎也没有什么用。主公,主公他….”我差点没直接抱怨主公定要东征怎么办,但想到刘备现在还缠绵病榻,也不好抱怨此事。于是我问他道,“你这些日子可见过主公?他怎么样了?”
荀谌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道,“主公这些日子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如何能养好病?只怕关将军和法孝直之死终究是让主公积下了心病。主公已是近耳顺之年,若不能放开心胸,好生将养,却又还能支撑几日。”
我听见他这话更觉得伤心。确实,刘备已经快六十岁了;历史中的他虽说是因为一场大败元气尽损,但终究是是病逝的。如今就算没有夷陵,他当真就能跨过那道坎,就能活到七八十高龄?关羽已经去世,法正也已病逝。我身边的那些从传说变为熟悉的英雄们,正渐渐老去,而我比他们都年轻那么多
就连荀谌,也比我大了足足十六岁,也已是逼近五十的人了。我抬头仔细看他,就觉得他似乎又瘦了。平日里无论怎么给他灌好吃的滋补的,却也最多只能让他莫要像一阵风便能吹跑似的;结果这两年来往征战,他却又是瘦回去了。
“你们都比我大那么多,”我忍不住拉过他的手抱在胸口,泪水又快要涌出来了,“主公都快六十了,几位将军还有董先生也不比他年轻多少;就连先生你,以前从未想过先生岁数,可是过了年先生就满五十了。这么多年来,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大家好好地活着,为了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离我而去。可是到头来我又如何能做到?先生,你别丢下我!”
荀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却是突地笑了。“却说到哪里去了?”他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脸,“书凤,我怎会丢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