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第一楼,是开封字号最老招牌最响的酒楼。它始建于清雍正年间,已有两百多年历史,以张嘴活鱼和灌汤包子享誉中原,张嘴活鱼乃生有长须的黄河鲤鱼烹制而成,至端上餐桌,鲤鱼还不住张嘴,如此鲜活,美味自不必说。
第一楼更是讲究,做这道菜的鲤鱼须不满寸者不选,缺麟少甲者不选,尾鳍开叉有伤者不选,过斤半者不选,要的就是生长年数多筋骨结实活性大的黄河鲤鱼,有长者说鲤鱼须十年长一寸,以后每年长一厘,须长过寸必是寿活十年之鱼,不过斤半必是追波逐浪之鱼,这样的鱼加上第一楼的烹制秘法,往往客人食尽鱼肉鱼还在张嘴,不禁令人拍案叫绝。
另一手更绝,薄如蝉翼的包子皮鼓囊囊一泡汤汁,端在碟子里呼扇扇颤巍巍叫人担心,吃法也有讲究,会吃的用麦秆小心捅破包子皮,轻轻一吸,美味尽入口中,不会吃的,用力太过筷子就会夹破包子弄得满席汤水。
新六师师长吕明保和新上任的参谋长久在开封自然算是会吃,包子上来,两人却不约而同停箸不食,刘稻村是南阳人没吃过第一楼的包子,刚才的张嘴活鱼,吃的满嘴生津正在回味,见另一道名菜上来,忍不住端起碟子张嘴就咬,“噗嗤”滚烫的汤汁泚了一脸。
哈哈哈哈吕明保与刘景山捧腹大笑。
吕明保指着刘稻村道:“俺刚来时也上过当,今天憋住不吭,就是想看看你咋个吃法,哈哈哈—你真倒霉,弄了一脸。”
刘景山道:“是呀,我记得师长第一次吃,烫到了嘴,俺是弄了一身汤。”
吕明保道:“对,对,俺被使力烫了一下,好几天喝茶都品不出滋味。”
刘稻村在两位面前不敢发火,拿毛巾擦脸道:“能博两位一笑,就是弄一头又有何妨。”
两人看着刘稻村烫的红红的脸,又是一阵大笑。
笑声稍歇,吕明保道:“今日真是双喜临门,老刘来上任,刘专员得中央嘉奖,来来来,咱弟兄三个干一杯。”
刘景山道:“不对,应该是三喜临门,还有一喜兄弟还没跟师长汇报。”
吕明保道:“那一喜,说来听听。”
刘景山道:“蒋总裁近日要到开封开什么北方将领会议,特拨二百万银元做为经费,一半用来修机场,一半用作招待费,明天钱就过来,二位,你们说算不算一喜呀?”
刘稻村目露金光道:“真是天大的財喜。就是不知两位打算如何花这些钱。”
吕明保两眼放光道:“老天,这是真的?二百万?明天能到?”
刘景山道:“说是二百万,长官部扣了一半,实际给咱就一百万。”
刘稻村惋惜道:“还得修机场,修缮招待所、会议厅,还有各长官的随员红包,还得开支各项杂支,能剩下十来万就不错了。”
吕明保面露难色道:“按说修机场是俺的差事,可是俺的新六师号称两万,实际也就三四千人,其余都是空数,这里边还有十几岁的毛蛋孩子和五十多的老兵油子,真正能干活的也就千把人,指望这些人修机场,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修成,万一耽误了大事,怕是不好交代。”
刘景山道:“这些事我都想好了,不用师长费心,开封不是有好几万难民吗,刘专员那不是有粮食吗,随便给点粮食干的人多得是。”
刘稻村心中暗骂嘴上忙说:“粮食倒是还有,不过最近粮价飞涨,给了难民太可惜了吧?”
刘景山道:“蒋总裁亲临开封,如果看见几万难民饿死街头,你把着粮食卖高价发国难财,恐怕不好吧?我也是为老兄考虑,咱把难民哄去建机场,总裁看不见自然夸老兄能干,再说不是还有招待的事吗,我看就交给老兄办吧,五十万挣多挣少都是你的,俺和师长一点不拿,老兄意下如何?”
吕明保不住点头,刘景山这番话对刘稻村又打又拉,不怕他不乖乖就范,这样一来那剩余的五十万不就
刘稻村细细一算办好了确实还能捞回不少,只得点头应是,三人于是推杯换盏,哥长弟短又喝起来。
喧闹声和菜肴的香味从包间的窗户缝隙飘到后街小巷,海青山一家在墙角的一堆破烂里依偎在一起。
二小子睡梦中鼻翼煽动几下,睁开眼道:“爹,咱要是能吃一顿面条就好了。”
海青山安慰道:“爹明天就去街上找活,凭爹的力气,挣的钱咱天天吃面条也吃不完。”
二小子笑道:“咱光吃捞面条,不吃汤面条中不中。”
海青山的大小子道:“中,中,俺也不小了,能帮爹干活了,到时候光让你吃捞面,还有菜汤呢!”
海青山媳妇饿得坐不住,只能蜷在两个儿子边上半躺在地上,这会看二小子饿得不行,劝海青山道:“孩子他爹,咱都到这份上了,你就别使强了,要饭不丢人,咱大人吃不吃都中,二小正长个子,饿狠了可不中,你就去前边灯明里要点吧,好歹叫老二吃口东西,再这么饿下去----”说着说着,当娘的又哭起来。
海青山平时仗着自己种菜卖菜,家里光景还算可以,他又是要脸的人,一辈子没向人伸过手,这会被媳妇一说,也有点坐不住了。
海青山道:“中,俺去。”
夜已深沉,第一楼前的汽灯仍是雪亮照人,几辆小汽车停在亮处,马车更是不用提,虽然是乱世,看来有钱人仍旧不少。
海青山挨挨擦擦往第一楼门前蹭。
门口一个伙计拦住:“去去,要饭的别往门口站,一边去!”
海青山面上一红,脖子一梗就想扭头回去,又一想自己的处境,慢慢低头道:“这位大兄弟,俺孩子还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哪怕给个红薯也中,俺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吧!”
伙计道:“滚滚滚,开封城里你这样的有好几万,人人都来混吃,两天俺也就得跟你一样。”
海青山继续哀求道:“有人家吃剩的东西也中,俺不白吃,俺有力气,劈材挑水俺啥都能干。”
伙计要呵斥,里面出来一位先生,这先生身穿长袍,头戴礼帽,虽不是大富大贵,自有一股书卷气,好像那个大官的幕僚一类角色。
这先生拦住伙计,上下打量海青山,突然开口道:“你是大杨树庄的海青山兄弟吗?”
海青山听声音有点熟悉,抬头一看:“哎呀,这不是徐先生吗!”
徐先生是中牟一中的国文老师,海青山常年种菜,经常到中牟卖菜,摊子就设在一中门口,徐先生的孩子留学日本,和老伴两个过日子,常常下学顺便在海青山摊子上卖菜,一来二去两人成了熟人,海青山见徐先生文质彬彬礼貌周全,丝毫没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心生敬仰,徐先生见海青山憨厚朴实忠诚可爱,两人就做了忘年交,海青山每次新菜下来,总要细心淘选好菜给徐先生送来尝鲜,徐先生每次也是置酒款待非常热情。
此时相见,虽相隔不过数日,两人钧觉得恍如隔世。
两人来到背街相拥痛哭。
海青山问道:“先生怎么到了开封?师母大人可好?”
徐先生落泪如雨道:“大水来时,我正在上课,只来得及扒张课桌,自顾尚且不保,可怜许多学生被水头卷走,我那老婆子大概也做了黄河之鬼了。”
两人又哭一阵。
徐先生道:“老弟家人可好?”
海青山道:“老婆孩子都幸免于难,多亏那天我去郑州卖菜,遇上**正要扒开河堤,还要杀俺灭口,俺侥幸逃跑,一路报讯,沿路村庄有人信有人不信,俺也没工夫多说,一口气跑到家里,和老婆孩子在村里边走边喊,俺刚上大堤,就见水头过来,俺村有百十人跟俺一块逃出来,剩下五百多口,都被”
徐先生道:“看老弟的样子,一定是逃难来此,我这有几个烧卖你先拿去充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海青山道:“俺逃难到开封,前几天还有人派粮,后来听说新五军走了,又来了救灾专员,却一粒粮食也不见了,先生今天救我,救不了我明天,不知道先生干的什么差事,能不能给俺找个活干。”
徐先生道:“我从中牟一直漂到开封附近,遇到新五军才被救上来,宣长官见我能写会算,就委了我个救灾办管事的差事,那时候粮食少,新五军宁肯自己不吃,也要匀给灾民粮食,后来新五军往老河道北边抗日去了,来了个救灾专员,粮食倒是运来不少,可那是个黑心贼!借着救灾旗号囤积居奇抬高粮价,大发黑心财国难财,全不顾灾民死活,我看不下去,刚才在第一楼说了几句,那个家伙把我赶出来了,我想大概这份差事也干不成了。”
海青山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徐先生又道:“如今要想活命,我倒是有条活路。”
海青山一听还有希望,连忙抓住徐先生的手急切地问:“说吧,只要能活命,俺干啥都中!”
徐先生道:“新五军宣长官交代,如果难民过多,就往黄河北岸疏散,他在老河道北边设有接待站,只要到了那里,就有活路。”
海青山道:“俺家好几口,人家能要吗?”
徐先生道:“别说你一家,就是全开封的难民都去,宣长官也会想法让大家吃饱。”
海青山道:“如今还有这么好的当官的?”
徐先生道:“我与宣长官相处也没几天,可是我觉得他才是真正的一心为民的好官,不说他在黄河两岸和日寇连番大战连战连捷的大功,就是从留在开封救济灾民的诚心上,也能看出他的菩萨心肠,他和新五军走的时候,把粮食全留给灾民,全军饿着肚子离开开封,谁料他留的粮食全便宜了刘稻村这个王八蛋!”
海青山道:“刘稻村是谁?”
徐先生道:“就是那个黑心贼的救灾专员!”
两人唏嘘一晌,徐先生和海青山接了海青山的妻子孩子,一行五人互相搀扶出了开封。
宣霞父带人马连夜往林县开进,半路遇见三、四两个旅,一问才知,决死一纵杀开五百里血路援兵已到林县,宣霞父回师,两个消息传到日军那里,108师团像受惊的兔子,飞快窜回安阳,林县之围已解。
宣霞父当即命令部队围困新乡,几个旅长纷纷请战,谁主攻成了焦点话题。
十五旅毛旅长岁数最小,一贯最为活跃,人群里就他蹦得欢:“我不是吹!我这个人又细心又胆大,能把鬼子玩的团团转,我们旅半月前把酒井隆的部队活埋了一半,这一半还不够俺自己折腾,你们干脆在一边看着,多准备点绳子,等日本鬼子投降的时候,你们直接过去绑人就行了,和俺争主攻,你们歇着吧!”
几个旅长又好气又好笑,干脆不理他,转身凑成一圈继续争论,毛旅长在圈子外面团团转就是挤不进去,好容易找个缝钻进去,几人又转身形成另一个圈子。
毛旅长气得冒出一句河南话:“恁几个真赖孙,光礭我了情!”
几人哈哈大笑,转身看向宣霞父。
宣霞父笑道:“这个任务谁也不能和毛旅长争,我看也就他能胜任这个重要任务。”
毛旅长得意道:“听听!你们听听!宣长官都这么说了,还有谁跟我争?”
宣霞父道:“是啊,在老河道北面设立难民接待站,和安置难民的工作,真是非毛旅长不可呀!”
几个老家伙纷纷哄笑。
毛旅长大急:“不是打新乡吗?怎么不是让我们主攻吗?啥安置难民呀,政府不是派了救灾专员了吗?有俺啥事?”
宣霞父道:“我们围新乡不是打新乡,日军在安阳修了机场,我们打新乡代价太大,这次我们围新乡是和日本人谈生意,这次不是又有一万多具日军尸体嘛,天气见暖,拉不到林县就臭了,我准备就地卖给酒井隆,多换点粮食弹药,粮食用来救济灾民,弹药留着当本钱,下回再打死日军好再卖给他们。”
毛旅长道:“那也不能派我干这活呀,我心太粗,干不了细活。”
三旅长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又细心又胆大吗?这会又心粗了?闹了半天你的心是孙悟空的金箍棒呀,说粗就粗说细就细!”
大家笑做一团。
宣霞父道:“你手下有好多阳武县的兵,开封对面就是阳武,你到那里好开展工作,所以我才派你去。”
毛旅长道:“那老魏手下也有阳武的兵,你咋不派他去?”
宣霞父笑道:“老魏的兵都是堤北的兵。你的兵都是滩里的兵,不信你想想。”
毛旅长想了半天挠头道:“好像是哎,俺没干过安置的事,你教教俺咋办中不中?”
宣霞父道:“首先是征集一定数量的粮食,不能硬派,更不能抢,征集数量要记账,谁家的小麦多少斤、高粱多少斤都要记好,然后是根据灾民人口,发放粮食,谁家领了多少也要记清,第三是调整土地,让地主匀出足够灾民耕种的土地,以便灾民生产自救,第四是减租减息,一定要照顾好租种双方的利益,尽量减轻灾民负担。第五是合理清算,待秋后灾民收获后,留足口粮外要按当初借粮的斤数还粮食,由你们统一还给这次捐粮的农民,一季还不清的下一季再还,不能因为还救灾粮,造成新的饥荒。你明白了?”
毛旅长摇头道:“最后一条记住了,前边的都忘了。”
几个旅长又是一阵笑声。
宣霞父道:“记不住没关系,我给你写下来,一定要照办,千万不要骚扰地方百姓。”
毛旅长只好点头。